离魂记
“姑娘?是暄儿的娘亲吗?”
“很遗憾,不是。”
钟淳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听那屋内传来一阵轻柔的女声: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我把骑马的将军盼啊盼——”
他从那曲中琢磨出了一丝熟悉的旋律,才恍然地想起自己年幼时秦姑姑似乎也曾给他哼过。
钟淳有些哭笑不得。
未想到当年那位无名姑娘对丞相表白心迹的曲子而今竟成了家喻户晓的哄睡童谣。
“东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东山的陇头上
现在正要前往遥远的西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想啊想
西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西山的矮墙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北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等啊等
北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北山的草垛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南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念啊念
南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南山的田埂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东山
……
钟淳回头往桥那头望去,却见方才的玄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失了踪影,只余下苍苍松柏在池中的倒影。
耳边又响起了小魔头的声音:
“那这位姑娘最后怎么样了呀?”
“没人知道,兴许还孑然一身,兴许已嫁为人妇,谁知晓呢……”
沧海桑田,春秋几度。
当初的将军卸盔还甲,当初的姑娘亦不知去向,尸骸累丘的战场被夷为万顷平地,臭秽不堪的赤河也逐渐变成百姓们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
此后天下再无战火。
不知怎么的,听着那舒缓柔情的歌声,钟淳忽然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仿佛透过了若干年前那一双痴痴而明亮的眼,望见了张鄜年轻时候的英武背影。
那人一身赤袍玄铠,吟鞭东指,往芦苇荡的深处纵马而去,从此便再也没回过头——
第36章 风腥(九)
离玄宫中。
天师身着黑白道袍,持一支鹤尾避尘,端坐于黄道星宫图下的蒲垫之前。
她望上去似乎二十几岁的年纪,面相寡淡清冷,眼前横着一道素色的白练,纱底透出一双灰蒙蒙的眼,施然地望向了桌前。
头戴莲花冠的道童给前来拜访的贵客斟茶,屏着呼吸抬头觑了那气度不凡的来者一眼:
只见那人玄衣高冠,眉眼俱黑,薄唇似一柄冷锋,下颔线条清晰而坚硬,连莲台上的烛火似乎都烧不化那脸上经年累积的冰意。
——来者正是当朝丞相张鄜。
“丞相有多年未曾造访离玄宫了。”天师那双空洞的双眼缓缓移向了张鄜:“大人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星演那重见天日的般若之祸?”
张鄜回道:“非也,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我个人的一件私事。”
“噢?未曾想到胸怀天下的丞相也会如同凡夫一般被私事所困扰,我还以为您的心只会挂牵在苍生百姓身上呢。”天师语气淡淡道。
“在天师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
天师听完勾了勾唇,语焉不详道:“大人心中的困惑我已悉数明了。”
张鄜闻言不禁抬眼将面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我还未开口,天师便已明了?”
“在下虽目不能视物,但这里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天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左胸腹下的心脏:
“心如明镜,便可照彻三千万物。”
“我前几日正好听闻了一个颇为光怪陆离的故事,不知丞相可有闲情听在下侃谈一二?”
张鄜端起桌上杯盏,抿了一口:“愿闻其详。”
天师的声色泠泠,如一把旷世悠久的古琴般在室中荡开:“咸元八年时,越暨有一贫苦农户唤作王生,有一日他在村庄附近的溪涧中捕到了一头流光潋滟的白玉鲤,正欲将那白玉鲤抓至集市卖掉时,却听见那鲤竟哭着对其口吐人言,承诺王生若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便能实现他的愿望。”
“王生回家同妻子说了这件事,妻子却责备他说一条鱼怎么可能口吐人言呢,定是他自己出了幻觉,于是当晚就把这条白玉鲤杀了给一家人炖汤吃。第二日王生醒来,却发现自己平日里睡觉的茅草垛不见了,并且他的脸、手、腿也一并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条鱼,正好被清江县卢太尉的下人捡回了府。太尉府中的老夫人见这鱼背鳍带金,生得与众不同,便心生了怜惜之情,将其视为珍禽异兽,好吃好喝地在缸中供养着,喂之上等的虎筋鹿肉,灵芝草药。不久之后,王生俨然成为了太尉府中的‘贵客’。”
“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原是越暨的贫苦农户,忘记了自己家中的妻儿,只日日在来太尉府中观赏他的宾客的称赞中迷失了自我,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一条神鲤,有着驱邪避祸的神通。”
“后来有一日,太尉夫人病了。”
天师轻声道:“太尉听从了云游道人的劝说,将那王生所化的白玉鲤给宰杀了。”
张鄜淡淡地道:“后来?”
“后来王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一介清贫农户,问妻子今夕何夕,才知今日距离他捡到那条白玉鲤只过了一晚而已。”
天师继续道:“再后来,村庄路过一位玉沼道人,将王生之事编撰进《神鬼奇说》一传后,此事便在乡中传开了。当时村中其他人并不信王生的一面之词,质疑化鲤只是他为博眼球而肆意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可之后王生却对玉沼道人说出了太尉府中主屋陈设的细节,甚至对丫鬟婢女们身上的衣冠配饰都能道出个大概来,后来当地有人派使者去清江的太尉府查探,果然同这王生所言如出一辙。”
“这越暨与清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王生有心扯谎,也断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之内夜探太尉府,况且他本是一介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连布衣都未穿过,又怎能信口道出太尉府中那些个璎珞绫罗的宝器,于是这下乡野众人便信服了他的说辞。”
“我很好奇丞相对此事的看法?”
张鄜的反应无波无浪:“道家向来信奉庄周的梦蝶之说,由此看来并非子虚乌有的空巢之谈。”
天师将那道虚无的视线转向他腕间幽荡着檀香的佛珠手串,慢慢道:“我以为信佛之人便不信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了。”
“像此般黄粱一梦的故事于稗官野史中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有些是真,有些是依照着杜撰的罢了。”
“既如此,您心中的困惑解了吗?”
张鄜看着她:“天师还未同我解惑。”
“丞相心中本就无惑,我又何需解呢?”
天师语气淡漠道:“其实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大费周章来离玄宫一趟,也不过是为了印证您内心的猜想罢了。”
“区区易魂而已,丞相您身上不是有比这还要更离奇的东西吗?——”
“噢?”
张鄜闻言拂衣起身,一双漆目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师,眸中冰冷的杀意愈来愈浓。
身旁伺候的道童年纪尚轻,被那迎面而来的可怖威压给惊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蒲团上。
天师却仿佛浑然无觉一般,继续启唇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蛊,情蛊最毒。”
“母蛊既亡,子蛊在世上也活不长久,即使用这天下最烈的百蠹毒蛊压制,也只能起到饮鸩止渴的作用。”
张鄜冷冷地望着她,右手已抚按于剑柄之上:“你知道些什么?”
天师却答:“所有。”
“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将来。”
“这皇城里所有人的命运,都隐藏在满天星玄之中,每个人都按照着自己既定的轨迹前行着,无论是谁也无法干斡逆转,即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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