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陈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日大人与乔、姜、公孙三家各位家主在乔氏别苑会晤之事,按理而言此事只有圣上知晓,这消息我也不曾透露给相府上下的其他人。”
“殿下莫非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丞相今日将会出城,才独身一人跑至距上京几百里的乔府别苑围猎不成?”
“……”
钟淳紧张地摸了摸鼻子,又暗搓搓拭了一把汗:“……巧合,只是巧合——”
陈仪望着小殿下局促不安的模样笑而不语,他一向点到为止,便不再穷追不舍地继续追问下去,只顺着道将他领到了蝉饮斋的石阶前。
门前侯着的翠衣侍女向他们俯身行礼,一人轻轻地将门推了一道缝,另一人用雪缎作的扇将门前的扁青帘子挑开一角,露出里头的八角金漆屏风来。
“公子请进。”陈仪变了称呼,谦恭地朝钟淳作了手势。
钟淳拈着帘委身而入,绕过那六副观音法相,闻见一股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清苦药味。
只见张鄜支着头,阖目半倚在桌案前,漆玄高冠,眉眼间凹陷深邃。
他似乎刚服过药,呼吸绵长而平稳。
钟淳轻手轻脚地扶着桌在那人身侧半跪下来,看见了在髹漆箱上伏着的胖猫儿,心中生了些奇异之感。
张鄜平日忙于政事,他变回胖猫儿之后都在书斋陪着那人,不知不觉便睡在了堆叠杂物的箱子上。
这些日子里,整个朝廷被那死而复生的般若教搅得鸡犬不宁,禁卫中还特意拨了一批人潜入民间暗查有无其教众的动向,但传回来的消息大多都不尽人意。
京畿庙宇中那诡异的青莲壁画就仿佛一阵吹皱秋水的风,过后便没了痕迹,反倒是那一池水铮铮地兀自自乱不停。
钟淳望着张鄜垂在桌面的手,心下一动,壮着胆子将那紧握成拳的手一点一点地抚平摊开。
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那宽阔的掌心仿佛一张历经风霜的砂纸,深深浅浅的伤疤如同一道道难以磨灭的墨痕,尽职尽责地记载着其主戎马半生的功绩。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放在那人掌心上,抵着生满厚茧的指腹,在那或长或短的疤上细细地摩挲起来。
钟淳年纪小,既没打过仗,也没干过什么重活,一双手生得白腻细软,摸着跟一绸雪色锦缎似的,上头滑溜溜的一点茧子也没有。
少年人的指骨比成熟男子要小上许多,放在那粗砺的掌心上好似一块明透的暖玉,只要张鄜稍稍一握,就能将那只手全然收于掌心。
钟淳摸着摸着,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不知端午那晚这只手为自己挡刀的伤疤还在不在?
于是他便愈发得寸进尺地倾过身去,将那人的虎口掰揩开来——
“……唔!!”
右腕蓦地被一只手狠厉地圈锢住,整个人“嘭”地一声被摁倒在桌案上,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腕骨。
钟淳禁不住地失声痛呼,惶惶地对上了一双杀意横肆的漆色深目。
那一瞬间,他丝毫不怀疑张鄜会直接干净利落地将他解决了。
“丞……丞相……”
张鄜听见耳边那强忍痛意的声音,神智这才被强行唤回些许,周身散发的阴戾之气也跟着微微一滞。
他皱着眉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殿下可有受伤之处?”
钟淳本害怕那人追究自己对他动手动脚的事,但他突然从理亏方摇身一变成了受害方,便立刻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已然通红的手腕,泪眼汪汪地瞅着张鄜:
“……疼。”
“……”
张鄜抿着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声色冷冷地道:“殿下日后若有事直接叫醒我便是,不然容易下意识被当作行刺之人。”
“噢……”
钟淳面上瘪着脸,心里却有一丝得意。
他感觉自己好像无形之中抓住了令丞相无所适从的脉门,并且开始无师自通地熟练运用了起来。
看来三哥那“烈女怕缠郎”的歪理也并不是没有可学之处的——
“丞相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张鄜道:“为了乔希玉之事。”
“殿下与乔希玉先前可曾有过过节?”
钟淳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曾。”
“今日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一个人在围场练习骑射,也没见着其他的人,这群姓乔的倒自己来招惹我了。”
张鄜又问:“毫无缘由地招惹你?”
钟淳忆起那些乔家子弟的调笑,牙根又被气得痒痒的:“他们就是想看我笑话。”
“看你什么笑话?”
“看、看……看———”
钟淳未想到张鄜的追问如此步步紧逼,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弱:“看……就是看我的笑话。”
他还是说不出口。
张鄜神色淡淡地看了他许久,那双眼似乎已将他从头到尾都看得透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殿下应当识得这个道理。在这宫中想要明哲保身,还需低调行事。”
钟淳心下一凉,那人先前的穷追不舍原是在劝诫自己应与他保持距离。
他顿了顿,心底那股倔劲又上来了:“木若有人相护,等闲之风岂能摧折,堆若有石筑垒,寻常溪流又岂能湍破?”
“原来殿下费了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寻人相护。”
张鄜往地上平静地看了一眼,只见方才钟淳被抓住手腕时从袖中不慎滑落的一角八宝盒正静静地躺在那儿。
“可惜你要的,我给不了。”
钟淳自己都还未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便听到那人接着道:“不过,我有样东西要赠与殿下。”
只见张鄜从身后的屉格中抽出一个长盒,盒中正静静沉列着一柄三尺软剑:“此剑名为‘断红’,是把腰带剑,用来防身是最佳的。”
钟淳还沉浸在被拒绝的惊天悲伤中,双眼空空地任由那人替自己的腰间缠上断红。
“此剑裹在腰上与寻常绶带无异,但若将剑柄抽旋而出,剑身便可化为锋利的菱刃,无论是防御还是杀敌都很方便。”
张鄜看着那柄断红上的剑穗,他没有告诉钟淳,这柄剑最贵重的地方是剑尾挂着的那块巫山石玉。
巫山石玉于世上仅存两颗,一颗被先帝赐给了先皇后,一颗被赐给了他。
只要旁人看见这块玉,便能知晓此物之主与丞相关系非常,下手前便会再三思量。
“日后若是乔家人与四皇子再为难殿下,这把剑或许能派上用场。”
钟淳眼眶发酸,强忍着委屈涩声道:
“……是不是我接了这柄剑,以后就不能找你了。”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道:“是。”
“那我、那我不要了!———”钟淳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今日能救得了殿下一次,能救得了日后的两次、三次、无数次吗?”
钟淳闻言浑身一颤,转过身抹了一把泪,随后攥着帘子一把掀开,如一阵风般莽莽撞撞地闯了出去。
过了良久,陈仪才在外头敲了敲门。
张鄜揉了揉眉心:“进来。”
“方才我见那小殿下跑出去了,坐在庭院的石凳上,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想必是伤心得很。”
陈仪抬眼觑了自家大人一眼,笑了笑:“大人既赠了他巫山石玉,又何苦将话说得这样绝情?”
张鄜闻言反问道:“那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他斩钉截铁道:“和我走得太近,他不会有好下场。”
陈仪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引他来的路上,故意在几个岔口上停顿留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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