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钟淳也跟着他小声问道:“……你先前同江左乔氏那伙人不是一丘之貉么,怎么突然想起要检举他们了?”
他曾经在书斋偷听张鄜和温允的谈话,说这桂州一带虽然明面上一副河清海晏的富饶景象,但私下确早已成了一副乌烟瘴气的“官阀相护”的圈子。
桂州的大小官员,上到衙门刺史,下至巡街的卫兵,多多少少都和东阳乔氏有着沾亲带故的牵连,这些年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有些人经年累月地被这腐气一道蚀化了,有些人虽有颗清正廉洁的赤胆心,但在这土匪窝中待不到多久也被逼得辞官致仕了,而乔泰能在这“圈子”中混得一席之地,却并非靠着他那三寸不烂的油嘴滑舌,应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小殿下你有所不知,我若再不揭发他们,只怕这报应该要降到我乔某人头上了。”
乔泰苦笑道:“说来真是惭愧啊,小人早些年钻了官盐私贩的空子,赚着了一些小钱,又因着正好姓乔的缘故,便逐渐同那东阳乔氏攀上了关系,最终坐上了这太守之位。”
“嘿!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位子,偏偏被我这大字不识一字的乡巴佬给坐上了,你说这世道离奇不离奇!”
他说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讽意:“我乔某人自诩是‘小贪’,向来做事都是取之有道的,可未曾想到这乔家吃了一点甜头后愈发无所顾忌起来,仗着那已当上国舅爷的家主,一举将成千上万亩的公田都给私吞了。”
“殿下自出生起便未曾离开过京城,可能对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处境所知甚少。在我们桂州,有八成人家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这乔氏不仅将他们的地吞了,还将人家抓来做奴隶,这不仅是要断人财路,还是要断人生路啊!——”
“今年三月大旱,许多人失了地,便成了飘无定所的流民,可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竟连朝廷下放的赈灾款都贪!……我想不出办法,只好让那群农民扮成匪寇,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跟朝廷讨些军饷来暂时安置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了。”
钟淳听罢亦是心头一凉,张了张嘴,但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也跟着沈长风一道沉默了。
“方才来这里的路被堵死了。”
沈长风蹲下身,用从乔泰奉上的竹棍朝那石壁上四处戳了戳,机关暗门没摸着,反而又戳出一窝仓皇逃窜的毒虫来。
“再找找其他路吧,这儿的楼房之间应当都有暗道相连,不可能全部的道都走不通。”
钟淳望着那石壁上窸窣爬动的甲虫,一时走了神,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鄜。
不知道那人现下在做什么。
若是他知晓自己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是会皱着眉生气,还是会为自己担忧呢?……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时,脚底不知踩着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只闻突兀的“咔嚓”一声!整条黑漆漆的地道仿佛跟被烧化的烛油一般快速地往底下塌陷去!——
“殿下当心!!”
滚滚烟尘霍地在天地间腾升开来,沈长风瞳孔骤缩,眼疾手快地拦住了钟淳的腰,下意识地将他整个人护在怀里,两人顺着崩裂的地道重重地往下滚去。
而乔泰便没那么好运了,一路鬼哭狼嚎地被碎石给颠簸到了底下,也幸亏一身肥膘皮糙肉厚,不然若是寻常人从那高度摔下去,不折断几根骨头也得被磨掉一层皮。
“噗——”
只闻什么东西蓦地咬穿皮肉的声响,头顶传来一阵忍痛的粗重抽气声。
钟淳猛地一抬眼,却见沈长风一张俊脸已然血色尽失,额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左手紧紧地捂在右臂之上,好似有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
“沈将军!!”
他见沈长风咬紧了牙关,大喝一声从右臂吃力地甩开一个生着尖角的东西。
乔泰看清那玩意的长相时也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一只通体黝黑、长满了一嘴尖齿的翅虫!
这鬼东西就连被甩开时,嘴中还死死地咬着沈长风的皮肉,双目还泛着诡异的猩红。
“啧,昨日还同一个男人吻得难舍难分,今个儿转眼便对着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亏我还以为碰见了个不谙世事的雏儿,岂料原是个人尽可夫的主儿。”
却见霍京正抱着臂站在不远处,一双刀锋般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长风与钟淳,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与微微泛肿的唇上流氓般地盯了片刻,哼笑着拖长了声调:
“……殿下,噢……殿下——好啊,看看这船上都来了哪些个贵客,什么丞相、将军、殿下……各路神仙都统统招来了,乔泰啊乔泰,没想到你这窝囊废竟还有这种本事——”
乔泰原本正龇牙咧嘴地捂着肿起来的伤处,见自己突然被点了名,看了看光荣负伤的沈长风,又看了看一身腱子肉的霍京,咣当一拍脑袋,顿时又谄媚地挪到了霍京身边:
“大人这是说得什么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霍京斜着眼觑他,冷笑道:“方才又是谁趁我不在时偷偷溜出去的?没被那些虫子一窝吞了也算你福大命大!”
乔泰立马殷勤道:“我若不是偷偷溜了出去,又怎会碰上那两人呢?若不是碰上那两人,又怎能将他们特地引来大人您这儿呢——”
钟淳听得浑身气血都往脸上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乔泰!你!!……”
“你倒是机灵,行了,你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霍京眯起了眼,将腰间那兽皮铁鞭腕在手上摩挲,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淳:“比起无甚用处的小小太守,教主定然会更喜欢有价值的殿下你一些。”
“殿下可知你身边那位小将军方才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被金翅虫吸了血的人若是一日之内得不到医治,那条宝贵的右臂可算是要废了,他对你这般舍身相护,殿下可得好好想一想,你做什么能报答人家这番赤胆忠心啊……”
只闻“嗡嗡”一声震鸣,钟淳骤然抬首,腰间的断红霍然出鞘,似一条灵活的游蛇般电一样朝霍京的喉间袭去!
霍京见状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身子一斜,摸向了皮鞭上嵌镶的血玛瑙,那兽皮铁鞭霎时跟炸开了花一般,生出了无数根令人望之生寒的尖刺!
他信手扬鞭,鞭尾牢牢缠住了钟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断红,唇角一勾:“小殿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你那小孩儿玩的剑放下,乖乖地跟我走。”
钟淳手心虎口皆被震得一麻,还未来得及松手便被一股狠厉而不容抗拒的劲力给硬生生地“吸”了过去——
“第二——”
霍京一手轻轻松松地掐住钟淳那截白得惹眼的颈子,粗糙的指腹玩味地抵着他的咽喉磨了磨:
“被我玩得半死不活之后,再乖乖地跟我走——”
第52章 雨锈(十)
“当———”
“当——当———”
远处的金钟接连被人叩响,随着僧陀们密密麻麻的念祷中,雄浑沉郁的轰鸣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如有实质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低鸣,空灵的尾音在风雨飘摇的天地中久荡不歇!
面戴忿怒金刚面具的武僧们应声而上,动作训练有素,数柄骷髅金刚杵齐齐化为杀阵,打棍似的绞向大殿中央唯一站立的人。
张鄜神色不变,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过分毫,一道惊天电光掣眼而过,刺目的白光霎时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和一双森寒的眼。
“——叫这群小卒来白白送死便是你说的‘热热身手’?”
握着斩白蛇剑的手蓦地一荡,最先刺向他的一圈武僧受不住这摇天撼地的威压,纷纷如被狂风吹乱的叶一般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
“阁下究竟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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