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编号005
他来这些天,其他孩子都相处得融洽,只有阿斯特一直沉着脸,至今没跟他说过话。
“这孩子脾气有点怪,”新所长说,“但心地是好的。”
因为年纪最大,阿斯特时常帮着干活,清扫、搬运,带着小孩子玩耍。祁染觉得他很辛苦,就给他买了双新鞋。
他盯着鞋盒看了半晌,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
“看你每天都出门跑步,”祁染说,“我以为你喜欢运动。”
“我不是问为什么买鞋,”阿斯特说,“我是问你为什么回来。”
祁染怔了怔。他回到这里有太多原因,还牵扯到国家机密,没法跟孩子说。
“你们大人都是这样,”阿斯特说,“来了就走。”
祁染沉默下来。大概是觉得他不会久留,才不跟他说话吧。不培养感情,就不会失望。
阿斯特看他不会答,认为他是默认了,语气里露出带着落寞的嘲讽:“也是,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才把这里当成家,你们有家,当然会走。就像那些有父母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也会马上离开。”
这句话,祁染立刻接下了。“不,我跟你一样。”
阿斯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没有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祁染苦涩地笑了笑,“我也只有这里了。”
这里甚至不是他长大的地方。
阿斯特的表情松动了些,低头看着盒子,走开了。
傍晚,祁染坐在床上,无边无际的孤独又缓缓漫上来。他的亲人杳无音信,即使遇到了,也变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这世间唯一知晓他身份的人,总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如今也离他而去。
他拿出终端,盯着那行没有回应的话,咬着嘴唇,和羞耻心斗争了半天,发了一句: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孤身一人的孩子。
发完了,他又开始说服自己:他可以从新闻里得知钟长诀的平安,可钟长诀怎么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就每天发一句话,简短地告诉对方——他还活着。
再说,终端对面不也是孤身一人?纵使钟长诀不想跟他说话,有这么一个随时可以对话的人,有这么一句聊天,也能减少一些寂寞吧。
祁染暗讽自己自作多情,对面也许不想理会他,也许不需要他的关心,但他又从这一篇编排里,找到了点心安理得。
他真是无药可救了。
于是他又开始发消息。
天长日久,渐渐地,阿斯特偶尔跟他说些话,关于父母,关于从前的家,关于林弋阳。双亲死于战火后,林弋阳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护理员来来走走,所长一直都在这里。
直到她也死于非命。
然后,他说起林弋阳早亡唯一的安慰。“这样她就看不到我走了,”他说,“她一直不想让我参军。”
祁染吃了一惊,在他眼里,阿斯特还是个孩子——不,就是孩子,阿斯特还在上初中,他无法想象他扛起枪的样子。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阿斯特很不服气。
祁染这才想起来,《战时紧急法案》修改了最低入伍年龄,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选择的,适龄男子,除非有身体或者其他特殊情况,都要去军部报道。
阿斯特看上去并不觉得上战场是件坏事。他还记得一年前,钟长诀来托养所的那一天。现在他就要成为他的部下,为国家奋战了。
“克尼亚杀了我父母,”阿斯特说,“我要为他们报仇。”
祁染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当然理解阿斯特的心情,但把一个毫无经验的瘦弱少年送到前线,大概率是送死。他可能很快也会成为克尼亚炮弹下的亡魂,那么,这一家再无存续的希望了。
阿斯特看祁染沉默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为你祈祷。”祁染说。
不是祈祷你在战场平安无事,是祈祷你去前线之前,战争就能结束。
阿斯特带着双环项链,明显是信徒,他朝祁染笑了笑,转身去搬箱子了。
晚上,祁染坐在床上,又拿起终端,一字一句敲下:我今天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这愿望不是对神明,而是对你。
打完这一段,他盯着屏幕,觉得自己大概冒犯了很多信徒。
但他真的是对着钟长诀许愿。
短暂地,他也有了一个神明。
祁染靠在床头,后脑勺抵着墙,深深叹了口气。
除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把他当成神,可对于神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人总以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但也许,神比人想的更艰难。
神只能按照人的愿望行事,一旦违背人的期待,人就会暴怒,会指责,会砸碎神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其实是为了人服务的。
祁染捂住额头,笑了笑。
人居然怜悯起比自己更强大的造物。
对面仍然没有回复,可祁染的消息也没有被拒收。
钟长诀接受了他的单方面对话,他知道,自己又要拿这一点发散思维,自我安慰了。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消息真发不出去了。
西线再次开战。
红黑两大阵营的局势逐渐清晰,联首已经与友国签下合约,沙顿-诺尔斯联军马上会向维亚大陆进军,东西两面夹击克尼亚。
这战火也烧到了彩虹之家。一部分孩子的父母就在前线浴血奋战,每一天,牺牲名单公布后,饭厅里都会传来尖锐的哭声和哀鸣。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矛盾比平常爆发得更频繁,也更剧烈。
这天,因为某个孩子不小心碰碎了另一个孩子的相片——那是他父母的遗物,受害者暴跳如雷,指着对方说:“小心炸弹明天就掉到你爸爸头上!”
对方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还没做出反应,阿斯特把诅咒者拉过来:“道歉!”
那孩子还委委屈屈地不服气,阿斯特又指着对面,强调了一遍:“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让他说声对不起就行了,怎么能这么咒他?道歉!”
作为大哥,阿斯特一向在孩子堆里很有威望。
那孩子咬了咬牙,低下头说:“对不起。”
阿斯特说:“还有呢?”
“刚才的话不是真的,”他说,“不是真心的话,神不会听见的。”
说着,好像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眼睛里涌出泪,抱着相片,呜呜地哭起来。阿斯特蹲在他旁边,小声安慰他。
祁染感到酸楚。在这一群已然失孤的孩子眼里,只要父母还有一线生存希望的孩子,都是值得羡慕的。
他觉得胸口发闷,于是走到院子里透气。初夏傍晚,天空一碧如洗,只有中央塔上空飘着几抹白云。而那白云旁边,则有几个星星点点的……
祁染眯起了眼睛。
那星星点点的东西是什么?
它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身后留下一道道尾迹云,将天空撕扯得四分五裂。
一瞬间,祁染脑子里轰然炸开,整个人通体麻木,动弹不得。
那是导弹。
无数的导弹映在他瞳孔中,如同漫天流星。
几秒后,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
后世的历史书上,这一晚被称作“里兰之夜”。
第四卷 里兰之夜
第61章 夜半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轰鸣,如同电钻一般,强烈地、持续地在颅内突刺。
随之而来的,是房子的颤抖,地板的摇晃。祁染抓着门柱,试图稳住身子,可门柱也在晃动,像要把他甩出去一样。
墙面变成了柔软的黄油,大幅度向下弯曲,石板从屋顶脱落,撞碎了玻璃。
碎片朝四面八方射来,祁染不得不松开手,随即就被地面传来的冲击波震倒在地。
房屋崩塌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牛奶——装着牛奶的盒子翻在桌上,白色液体从桌子边沿流了下去,聚起一个个水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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