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液体转动的转动速度放缓。浓稠的咖啡液体像风暴口般渐渐停滞转动。两杯速溶咖啡的味道在厨房飘散。
这说明什么?他停下了搅拌,想道。
“你怎么了?”冷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张骆驼吓的手一抖,回过头来,发现乔德脱下了外套,正站在厨房门口怀疑地看着他,毛毛趴在他的肩上,也一样同仇敌忾地望向他。
乔德走上前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张骆驼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充满担忧,但也有可能是错觉,乔德和担忧这个词历来没什么关系。
“你又过敏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乔德看他没有回答,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说。
“我没事。”张骆驼慌忙说,躲开了乔德的视线,也许他表现的过于夸张,乔德的目光随之变得很怀疑。
张骆驼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他挤出一个振作的微笑,把乔德的那杯咖啡塞给他:“你的。”他说,走出厨房,背对着乔德,像是平时一般摸了摸毛毛,它正担心地凝视着他。
张骆驼走进客厅,他没有开几盏灯,窗外的粉色光芒入侵他的住所,整个客厅像奇异的粉色舞厅。乔德也走了进来,他拍拍毛毛,毛毛从他的身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到张骆驼的胳膊旁。张骆驼摩挲着手中的遥控器,仿佛这能操纵一切。
“我记得你昨天晚上电话留言,说今天要跟我说些什么。”张骆驼转移话题道,但他发现自己的嗓音很僵硬,非常不自然。
“是的。”乔德点了点头,尝试着喝了口咖啡,但立刻放下去,尽管每次张骆驼都会给他泡一杯,他似乎也永远都适应不了速溶咖啡。他摩挲着手指,似乎还在思考和酝酿词汇,没有打算立刻说出口。
他们之间忽然没有人说话了,一片沉默。
毛毛在他们中间跳来跳去,张骆驼移开胳膊,把遥控器换了个方向捏住,避免它不小心碰到遥控器。
张骆驼感觉一种持续的、长久的嗡鸣声包裹了他。
“张骆驼,你真的生病了?”
张骆驼吓了一跳,转过头,乔德正看着他,乔德的声音听起来很讽刺,还有微微的嘲笑感,但张骆驼隐约察觉到乔德讽刺下的关心,乔德一贯这样——有一次毛毛偷吃了苹果,它的机械胃显然消化不了这个,当天它就出了问题。乔德一面听着毛毛发出巨大的呜咽声,对它冷冰冰地宣布要丢掉它,一面帮正在剃毛毛肚子上绒毛的张骆驼递来从公司带来的替换零件。
但现在张骆驼被一种更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无法从那讽刺的语气里得到更多。
他摇摇头,朝沙发上退了一退,轻声说道:“我没事。”
乔德的讽刺全消失了,只剩下完全的认真:“我开飞船送你去医院。”
“不用。”张骆驼嘀咕道,“我很好。”避开了乔德想拉起他的动作,以及他疑惑的视线。他感到沉甸甸的感觉压着他的心口,让他缓不过气来。
这一次躲避似乎让乔德察觉到了张骆驼的沮丧似乎和身体状况无关。他的神情在那瞬间变得怀疑,脸在窗外映射过来的粉色光线的笼罩下显得变幻莫测,但他没有问张骆驼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即使问张骆驼也不会有回答,因此他直接放弃了从张骆驼身上找答案那个选项,直接启用了他自己敏锐的管理部的搜查本能,让视线离开了张骆驼,像平时搜查办公室一般搜查这里,从中自行寻找答案。
他的视线挨个移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毛毛、堆满各种东西的修理桌、装满修理工具的修理盒、照耀出远处辉煌夜景的玻璃窗。
但他似乎没从这些细碎的东西里发现什么,于是又再次起航。
墙面上挂着的各种海报、箱子里各式各样的老式唱片。他一一将它们分析了一遍,再无情地丢开。
然后是电视。他看着电视大约三四秒,从它的屏幕到它底部那块被打开的存储器接入口。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它很久。
接着,乔德的视线像是从网络的另一端遨游回来般,视线重新落在张骆驼身上。他从张骆驼的脸看到脖子,再看到手,他看的很快,仿佛只是平淡无奇地扫一眼,但他扫过张骆驼的右手时,速度一下放缓了。
他看着张骆驼紧紧握住,甚至有点捏出汗的遥控器。
他的视线顿住了。
“你为什么拿着电视遥控器?”他问道。
张骆驼心中咯噔一声,他轻轻地将手臂移到背后,避开了乔德的问题。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来是为了给我说什么?”张骆驼假装轻松地问道。
他们之间忽然沉默了,这间三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铺满沉闷,连毛毛也停止了跳跃,它感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很远处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那是间断整夜的胶囊旅馆广告的叫卖。
不知道是谁先动起来了,也许是乔德,也许是张骆驼,但总之他们之间有一个先动了,接着另一个也开始动。
乔德敏锐地看着遥控器,说:“把遥控器给我看看。”
张骆驼摇摇头,将手背在后面,朝后退了一步。
乔德往张骆驼的方向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想拿过遥控器,张骆驼很快闪避开来。乔德的手轻轻抓住了骆驼的胳膊,张骆驼想要挣开他,却发现乔德的力气过分大,于是他将遥控器藏在自己的背后,用手和背的力量压住它。
张骆驼喘着气,他抬起头来,发现现在能近距离看到乔德的样子,他灰色的眼睛、阴沉的脸颊、薄薄的嘴唇,这一切让张骆驼不知不觉想起重庆的天空。他艰难地移开眼睛,发现乔德的手出乎意料地冷,连带乔德握着的张骆驼的手臂也一起变得冷冰冰的。张骆驼试图挣脱他,再朝后退了两步,死死握住遥控器。
乔德再走过来。他移到离张骆驼更近的地方,将手伸到张骆驼的背后,张骆驼的手艰难地左右挪动,像跳地雷游戏般躲过乔德的追击。张骆驼朝后退,一直朝后退,没有看后面。他不知道他后面有没有障碍物,也不知道他能退多久。乔德的脸让他想起那一天,他看到曾林倒在地上的那一天,乔德走进来,身后是安保人员。但有一些不一样,张骆驼说不清楚哪里不同,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感觉到。
他身后似乎有东西,是一个板凳或者垃圾桶,但他来不及想就绊了一下,朝后仰去,他死死地抓住遥控器,想要保护它,但仍然无法避免在他落地的最后一刻它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摔到地上。
“碰咚。”
毛毛粉色的绒毛在房间飞舞,它以为那是个捕捉游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追逐那个遥控器。
张骆驼感觉不到痛,甚至还很轻松,因为一个柔软的东西在垫着他,像是毛毯之类的。
“嘶——”他轻轻吸一口气。那是乔德的手,他在张骆驼快落地前将手垫在了他的脑后,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于是张骆驼没有直直地倒入地上,而更像呈一条平躺直线落水的人,差一点点就会掉入水中,但是因为被拉住得到了拯救。张骆驼艰难地喘气,为此感到惊魂未定地看着乔德,乔德蹙着眉头,也一样看着他,他们在这昏暗的粉色光线和黑暗的掺杂下凝视对方,很久都没说话,只是气喘吁吁地看着,像是忘记了刚才的打斗和争夺。
乔德轻轻弯下腰,让张骆驼平缓地躺在地上,再把手从张骆驼的脑袋后抽出去。
张骆驼能感觉到背后的冰冷。一片寒冷的地板,犹如躺在手术台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德,乔德没有在张骆驼倒地后站起来,而是半跪伏在他身边,从上方望着张骆驼。他们互相看着彼此,没有谁移开眼睛,远处飞船低低飞行的鸣叫穿过他们之间。张骆驼注意到乔德的下眼睑,乔德的下眼睑单独看很突兀,但融合在他的脸上非常合适——张骆驼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混乱的想法,他喘着气,视线胡乱地划过乔德的脸。
乔德看起来镇定多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听着……”乔德低声说,那股焦躁感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但他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地拨开张骆驼额头上一缕头发,动作缓慢。
张骆驼的喘气声渐渐减小,他想听听乔德说什么。
但再度回响的不是乔德的说话声。
一声轻轻的“哔”在房间里响起。
电视亮了一下,一片蓝光从屏幕上飞速闪过。
“那么你是这样认为的?”忽然,电视里响起了声音,尽管已经两倍速化,但仍然清晰地能听出那是乔德的声音,略带着讽刺,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
接着是张骆驼的声音,那声音像幻觉一般,唠唠叨叨的,即使加快,也非常轻而认真。
“我只是觉得……”
电视沙沙的电流布满在其间。
张骆驼和乔德怔怔地看着对方。下一秒,乔德原本张开的嘴在此刻缓缓闭上,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电视屏幕。
张骆驼转过头,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粉色光线流动的木地板上,遥控器随着一股砰砰的声音不断起伏敲击着地板。毛毛在遥控板上跳来跳去,它把遥控器当做了一种跳板游戏,在按键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跳动,它依次跳过声量放小键、声量放大键。电视的声音突然变小,又再次变大,然后它的左脚踩在开关键上,电视机关上了,那些声音一下消失不见——它再次踩了一下,电视机的屏幕又随之亮起来。
它猛地跳到一个蓝色的键上。
那是快退键。
所有的东西以两倍速回流。张骆驼翻了个身,他听到电视里他自己和乔德的声音像两个机器人般唠唠叨叨,让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尽管那黑色的屏幕纹丝不动,但在录音快退一分多钟后,它被找到了盔甲的弱点,黑色猛地被击穿,光和影一下涌了出来,像素布满了整个电视屏幕,声音犹如巨大的色块,填满所有的缝隙。接着他和乔德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屏幕里,以相反的动作迎接R-63的窥探,一幕接一幕,像是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们在电视里说着话,但说的东西像密语,让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张骆驼撑起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乔德看着电视,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睛对这副景象不为所动,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撼动它的色彩。他冷冰冰地看着电视屏幕中的自己和张骆驼,像是僵住了,还很困惑,仿佛不明白眼前的是什么。但张骆驼注意到,乔德的神情既不震惊也不愤怒,像只是在困惑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良久,他才转过头来,听不出情绪。
“这是我捡到的。”张骆驼小声地解释道,他紧盯着乔德的脸色,胸口轻轻地起伏。
乔德面无表情地眨眨眼。
张骆驼从乔德的疑问和姿态里注意到了什么,尽管乔德也表现的像刚刚打开视频的张骆驼一般,一动不动地,有些错愕和愣神般地看着电视,但他的态度像是超然一般,对流逝的画面没有任何看法,也丝毫不惊讶,那些像素扑入他的眼睛,却没法在他的脸颊上染上任何色彩。张骆驼拨开那些电视的声音和色彩,从那些浪潮下看向乔德。他发现乔德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疑惑,只是任由那像素扑面而来,然后完全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