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但这里不行。
如果那生物将其他生命的主宰权尽数掠夺在手,自己会迅速衰弱。幸运点儿,他还来得及展开身体,冲向太阳,将现有的世界烧灼殆尽。如果运气不好,那生物恰好找对了门路,决定主动攻击……
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被杀死,如同人类死于未知的恶疾。
如果现有文明还有较高的价值,尼莫可以考虑再观望一阵。而不巧的是,无论是深渊,还是乐于彼此毁灭的地表,都已经再次到达了发展的瓶颈,固步不前。
是时候再改变一下应对方法了,尼莫如此决定。
然后他做了套滴水不漏的计划。
而现在,正如他当初所推测的某种可能,在无用的感情影响下,他正在反抗自己当初的意志。
小半个身躯被影刃削碎,在骨骼再生的过程中,尼莫艰难地躲开尤里瑟斯又一次袭击。血液不住喷涌,而此刻的他偏偏又不会单纯因为失血而死。
骨骼生长的疼痛难以想象,而为了时刻评估躯体的损坏程度,尼莫又不敢摒弃痛觉。他大口喘息,身上残缺不全的法袍完全被血液和碎肉浸湿,可还没等他调整好平衡,又一波攻击精准地向头颅袭来。
尤里瑟斯就像一台精密的傀儡。没有犹豫,没有疲劳,只有毫无停息的致命攻击。
他必须得同样冷静且细心。
尼莫向后退半步,利落地侧过身体,快速用影盾护住头颅。附有腐蚀法术的尖锐肢体斜斜划过影盾。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后,它直接刺穿了尼莫另一侧的肩膀。
鲜血四溅。
尼莫没有浪费时间去痛叫或抽气,他早已止住呼吸,一声不吭地快速向后退去。顺便轰下一连串延时爆破的阵法,等待尤里瑟斯跟上来。
没有时间动摇,没有时间绝望。
后退中,尼莫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响起金属摩擦沙粒的声音。随即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的冒牌法杖,在爆破中早已残缺不全,惨不忍睹。可尼莫依旧把它拾起,握紧在掌心,眼睛直直盯向黑暗中尤里瑟斯所在的方向。
不过数秒之后。
震动空间的爆.炸骤然被触发,几支沉重的异形肢体断裂在地。紧接着一阵黏腻的血肉响动,它们又完好地从断口中生长出来。感知全开,尼莫冷眼“看”着那些新生的肢体缩起,熟练地避开接下来的几个悬空法阵,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神色。
看来这招不能用得太频繁。
尤里瑟斯的攻击并非杂乱无章,在战斗的同时,它仍在不停分析这场战斗相关的情报。从招式、法术到攻击习惯。那具没有自我的躯壳在飞速成长。
正如他当初计划的那样。
上一代远征军到来之前,在他还是真正的“尤里瑟斯”时,尼莫在深处的传送阵附上定时发动致命法阵,做下标记。只要来者的行为不算过火,他所制造的第二个“尤里瑟斯”会下意识避开那两处,减少暴露的风险。
顺便还能给下一次远征使使绊子。
在他的指挥下,弗林特帮他取走了负责情报梳理的头颅,暂时压制自我认知。他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躯体——接近人类,并且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带着对信息本能的渴求,这具躯体离开深渊只是时间问题。哪怕运气差到极致,百年也足够用了。
至于回收的方案,他同样计划得十分完美——
尼莫挥下重新长出的左手,无数尖锐的影刺刺向尤里瑟斯,而后者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带有赤红光晕的黑色雷点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除了最上面那部分,雷电末端触到黑暗中的某个高度,悄无声息地消失。
果然如此。
在尤里瑟斯发现他的那一瞬,深渊就彻底封闭了,断绝了一切援军加入的可能。正如之前每一次远征之战。
一个完美的处刑场。
尽管魔力相当,尤里瑟斯的躯体比人类的更加坚韧,更适合战斗。不仅如此,它的技巧同样在逐渐变强,而自己则会因为无用的感情疲惫、动摇、最终在无尽的战斗中丧失希望。
胜率为零的战斗,之前他是这样考虑的。
冰冷的影刃擦过脖颈,尼莫的脖子险些被对手斩断。鲜血喷了老远,失血的副作用使他双膝发软。
像计划中的那样反抗,像计划中的那样失败。
吐出嘴里混着血液的泥沙,尼莫双手撑地,勉强站起。
奥利弗现在正在做什么呢?用蠕动的黑影卡住伤口,狼狈地躲开连环法阵的轰击,尼莫有些走神地想道。
说来时间才过去大半天左右,裂开空间隧道的负荷极大,眼下奥利弗的体力都未必能够恢复。
杰西·狄伦会告诉他真相吧。
就算自己不提,狄伦多半也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世界之柱的意识登上地表,绝不会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如果一切正常,自己会微微缩起身体,换个姿势。地壳被撕裂,地表和深渊将迎来一场极大的自然灾难。但少数坚韧的生命会从这场灾难中幸存,几乎从零开始重构文明,创造新的情报与知识。
如果守门人的试验不幸成功,真的有异变者出现,而那异变者又刚好保留了心智。尼莫将展开翅膀,毫无顾虑地飞向太阳,彻底毁灭整个世界,将致命危险扼杀在摇篮。
无论他最终选择哪种,如今的地表文明注定要覆灭。
【你很清楚。】心底那个恼人的声音死灰复燃。【你很清楚“尼莫·莱特”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在战斗结束前,这里的封闭不会打开。】
尼莫双手支撑法杖,黑影凝聚起冰锥,直接洞穿尤里瑟斯的胸口。而自己也被数枚影刺刺中,一条腿被钉在原处。
【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你的胜算没有改变。意识回归后,你将率先毁灭地表,“尼莫·莱特”会消失。】
尼莫毫不犹豫地用黑影侵蚀掉那条腿,血肉重生的熟悉疼痛再次开始撕扯他的神经。他摇晃了下,随即稳住身子,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就算你的感情能让你无休止地平局下去,你也没有时间想办法联络地表。奥利弗·拉蒙会为了地表的存续以及你们的约定,正式对你出手。“尼莫·莱特”会消失。】
流出的鲜血被他用来画阵。尼莫拼命挤压短短的冒险中所学到的新知识,混上既有经验,努力用深渊魔法重现寂静教堂的侵蚀法阵。
一个个血阵渔网般缠上对面庞大的怪物,皮肉腐蚀的嘶嘶声格外刺耳。
【就算奇迹发生,奥利弗·拉蒙不愿意放弃脚下的怪物,他也无法前来。打破这封闭需要极大的力量,如果不从你这里掠夺,他无法在寿命耗尽前成长到那个地步。这种情况下,“奥利弗·拉蒙”会消失。】
尼莫趁机接近,却只成功削掉尤里瑟斯三支手腕,没能击中对方的头颅。这个身体还是太小了,不适合这样的战斗。
尤里瑟斯仿佛没有痛觉。它蜘蛛般收拢肢体,瞬间护住头部,数百道冲击法阵骤然向四周推去。
距离过近,尼莫背后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猛击。如果他还是正常人类,这一击足以当他当场毙命——尤里瑟斯差点把他整个人砍成两段。
尼莫被狠狠甩进地面,撞碎数块巨岩,最终再次砸出一个巨坑。石屑和沙粒如同暴雨中的雨滴,绵延不断地砸下。
他又一次站起身,带着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骇人身躯。
【所谓的感情无法改变这些。】
真奇怪,尼莫在无尽的剧痛中心想。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解脱似的平静。
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深爱奥利弗·拉蒙这个人。他读过足够多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他们只是一对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情侣,顶多不怎么吵架。
和相濡以沫数十年的情人不同,他们甚至没有拥有过太久的时间。
和为对方出生入死,在死亡边缘舞蹈的爱侣不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平静。
和起初便如胶似漆、如同找到另一个自己的恋人也不一样,他们拥有太多不同之处,只不过是在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向前进,并且努力抓紧对方的手。
这样微末而平凡的感情,按理来说,早就该被他庞大的记忆冲垮。
不可思议。
尼莫再次站起,黑影绕上他的腰,让他在恢复时仍能勉强行动。尤里瑟斯的法术在他耳边炸开,血液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头颅一侧火烧火燎地痛,他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这样的。”他开口冲那黑暗说道。“这样的推测,缺少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我相信那个人类。”
“不是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不是相信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我相信他会像我一样挣扎,努力去找那条看似不存在的路。这样看来,目前的可能性并不完全。”
是的,他还没有想出当前境况的解法。但“生存”这件事,不是在“答案”必须存在的前提下才能继续。
电光火石,一念之间。
尼莫的笑容突然更大了。他握紧手中扭曲残破的法杖,轻笑出声。
“尤里瑟斯。”他呼唤着向空气中拼命注入杀气的对手,哪怕知道对方无法听懂。
“我曾被无数次杀死,无数次消除那些微弱的痛苦和不快。我也曾无数次重聚身体,但有一个问题,一个小小的问题——”
伤口又一次愈合,尼莫身周的气势猛地燃起,扩散速度堪比一场安静的爆炸。
“既然全部感情都会被消除,为什么我总是记得去饲喂欧罗瑞?”
答案或许比他所想的简单。
世界之柱在不断进化,排除对己身不利的一切因素。他未曾有过亲人、同伴和友人。接触到那些扰乱到自己的负面感情,排除自然理所应当。这是利于进化的,这是心跳般的本能。
……那么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深渊之底的地面在寸寸崩裂,甚至连上空的封闭黑影都开始剧烈颤动。尼莫在磅礴魔力的助推下,将自己整个人射向尤里瑟斯。他抛弃了防御,抛弃了躲避,任凭那些锋利的肢体和法术削去肌肉和骨头。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在坍塌。他的探知开始溃散,疼痛让他的骨头融化,血液发冷。可那气势和战意却爆发得愈发不真实,仿佛失去理智的前进过程中,尼莫的速度越来越快。
只要头颅还完整,只要基本的躯体仍在。
无数层防御法阵被粉碎,无数层攻击法阵扯走他的血肉和肢体。失去的就用黑影去补,哪怕这看起来是效率极低,愚笨至极的正面进攻——
尤里瑟斯转动头颅,终于集中全副精力,向自己推测的数个方向布下最强的防御。瞬息之间,尼莫却没有更改方向,他直接冲到那庞大的头颅之间,笨拙将自己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