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弗林特的那首歌,后半段是什么来着?
“美丽的桑德拉,我心爱的人。”
似乎想要打破这寂静,回忆着弗林特·洛佩兹的声音。尼莫漫不经心地轻声哼唱道。
“你是否在路的尽头等候,注视着我燃烧的灵魂。我愿舍弃这余生,再看你一眼。”
圣地哈特菲尔德,中心教堂。
哈姆林·埃尔默睁开眼睛,震惊地望向许久不见的阳光。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挣扎着爬下床,将自己在浮空椅上固定好。再三确定这里是一楼后,哈姆林直接从窗户冲了出去。
两条龙瘫在院子里。蓝龙看起来虚弱至极,它整个儿趴伏在地上,用力翻着白眼,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红龙将长脖子搭在蓝龙背上,睡得直打呼。
龙族的成员还没离开,哈姆林咕咚咽了口唾沫,望向另一边——
壮硕的黑马温顺地垂着头,一动不动。风滚草的团长正在独自一人给马备鞍,背对着他。虽然气息虚弱了不少,哈姆林非常肯定,那位骑士就是奥利弗·拉蒙。
一直伴随他的另一个气息不知所踪。
“拉蒙先生!”哈姆林驱使椅子上前,扯开沙哑的嗓子。“我——”
那背影凝固了会儿,随后,奥利弗·拉蒙转过脸来。
哈姆林硬是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话憋了回去。
风滚草的团长状况很不好。
在这所教堂里,哈姆林见过无数负面感情。可他此刻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的情绪是否消极。那不是绝望导致的万念俱灰,也不是懊悔、悲痛或举棋不定。奥利弗·拉蒙看上去仿佛与这世界割裂开来,那双绿色的眼睛的确正注视着自己,却又像在观望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哈姆林看不懂对方的情绪。太多东西混在在一起,他只能勉强分离出一种自己较为熟悉的感情。
拉蒙先生正礼貌地微笑,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哈姆林。”对方的语调十分柔和,“有什么事情吗?”
“我……我们出来后,狂信徒们想要为难克洛斯先生。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那会儿我不太清醒。克洛斯先生他还好吗?”
“克洛斯先生还在休息,他会好的。”奥利弗点点头,“至于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去询问戒律主教大人。我不久前提交了任务报告,现在他应该已经读完了。”
说着他从一个小口袋里掏出块马点心,小心地喂食黑马。那点心略嫌干燥,形状算不得精巧,像是自制的。那黑马小口小口地啃着,响鼻都打得小心翼翼。
“呃,好的。”哈姆林将目光收回。“我……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说,现在我的眼睛回来啦,算不得唱诗班的人了。我想向您道谢,向风滚草道谢——”
“我的团员告诉我,在紧要关头,你给克洛斯先生提供了魔力。我们该感谢你才对。”
奥利弗笑着摇摇头。
“关于你的腿……我的团员表示,因为它们没存在过,他无法给你一双新的。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个名叫‘梅德思’的亡灵法师,他或许会有别的办法。地址我已经写好了,在您的桌子上,那个黑色的信封。”
“谢谢您,我一定会去看看的!话说回来,您要去哪儿呢?”哈姆林扯扯身上的睡袍,这打扮完全不适合正式谈话,他有点无措地垂下目光。失去视力太久,哪怕想要掩饰尴尬,他也几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如果不忙的话,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做客?我想兄长一定也会欢迎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观察过他人,奥利弗·拉蒙再次笑了笑,明明阳光如此灿烂,那笑容却黯淡而疲惫。
“十分抱歉,哈姆林,改天吧。”
黑色铠甲的骑士收起马点心,眼睛看向大门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哈姆林下意识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一个身穿制服长袍的中年人踏进后院,胸口带着珠宝商特里斯坦家的徽记。他瞥了眼院子里的两条巨龙,修建整齐的胡须抽了抽,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的平稳。
“您的订单,拉蒙先生。”中年人微微鞠了一躬,从眼角瞥着几步外的哈姆林。
“没关系,我不介意。”奥利弗冲他点点头。
中年人先是从口袋里取出叠得平平整整的羊皮纸卷和羽毛笔,随即又从胸口掏出一个设计精巧的小盒。他将戒指印上盒顶的机关,又在空中画了个颇为复杂的小法阵,盒子这才咔哒打开。
“您的订单,婚戒一对。”那人的语调中有着训练有素的礼貌。“账单已经付清了,这是特里斯坦家的反馈契约。接下来的十天,您可以随便找人鉴定宝石和材质。确定没问题后,请您在这里签名。”
奥利弗定定望向那对镶嵌着黑色宝石,造型古朴大方的戒指。数分钟后,他直接接过纸卷,干脆利落地签上了名字。
“感谢您的信任。”中年人颇为意外的扬扬眉,继续训练有素地念叨感谢语。
奥利弗礼貌地颔首示意,随后再也没有看向对方。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哈姆林和中年人,甚至于那两条巨龙。风滚草的年轻团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对戒指,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它们会被他的体温弄化。
将近半小时后,他才想起了院子里其他人的存在。
“……十分抱歉,哈姆林。”奥利弗重复了一遍。他将那盒子小心地放进腰包,封上了一大串法阵。“改天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
“好的。”哈姆林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用力点头。他将黏在那对戒指上的目光撕回来,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好奇。看来拉蒙先生准备在近期求婚,既然怀抱着这样甜蜜的期望,那些环绕他的孤独与疲惫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祝您成功,我、我是说求婚。”他小声补充道,偷偷瞄了眼中心教堂的尖顶。“兄长告诉过我,莱特先生对吧?谮尼在上。呃,虽然在这里提不太恰当,但……但我希望你们能幸福。”
奥利弗翻身上马,捏紧缰绳。过度用力使他的指节略微发白,失去血色。
“我们会的。”他答道,依然笑着。“……不过首先,我需要将他正式介绍给我的同伴们。”
这次不是错觉,哈姆林怔怔地想道。
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悲伤至极。
第246章 神明与野兽
神明与野兽
艾德里安·克洛斯坚信自己已经死去。
他见过的死亡太多, 以至于胸口的疼痛和麻木顺着神经刺进大脑的那个瞬间, 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他没有半分难以置信的情绪,或是无谓的希望。
人生就此结束。
作为审判骑士长, 在血与火中艰难前行,艾德里安曾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他早有准备。
只是有一点与他预想的不同,任务结束似的解脱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舍。倒不是留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他只是有些在意——杰西·狄伦之后会怎样呢?
黑暗紧接而来, 吞没了他的意识。
或许过了几秒,或许过了无数年, 眼前的黑暗透出些橙红色的暖意, 如同午睡时透过眼皮的阳光。
身躯仿佛在漂浮,艾德里安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这样朦胧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一点点温暖从遥远的地方沁过来。
某个冰冷湿润的未知事物正贴着自己的面颊,温暖的气流急促地拍打着他的脸。
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虽然信奉谮尼, 艾德里安本人对狂信徒口中的理想乡一直持中立态度。他不相信身为人类的统治者有那样的能力——道德与法律飞快变幻,区区几个人类定下的“善”与“恶”, 真的能够将逝者送入神所在的理想乡吗?
退一步, 就算理想乡存在,他也不需要它。艾德里安早就忘记心中还有什么“只属于自己”、“会带来幸福”的愿望。
再退一步, 哪怕他真的怀有几个潜意识的愿望,硬是被扯进理想乡。他的愿望也绝对不可能包括“被凉飕飕的东西拱脸”这一项。
还没能成功睁开眼, 艾德里安的手便挥了出去,动作虚弱却果断。
然后他抓住了一大把毛。
如同猛地被人泼了盆冰水,艾德里安强迫自己睁开眼。
一个硕大而湿润的黑鼻头挡住了他大部分视野,它喷出温暖的吐息,像是在嗅闻自己的脸。艾德里安偏偏头,看到了硕大的野兽头颅——
冰蓝色的眼眸闪闪发亮,蛇一样的竖瞳微微缩起,金色的怪角差点戳上天花板。巨大的野兽蜷起身,将平躺着的自己半裹在毛皮中。
艾德里安用手拨开云雾般柔软的白色长毛,直直盯着那双眼睛。
这一回,那双兽瞳中除了戏谑,多了点他看不懂的情绪。
“狄伦先生。”艾德里安的喉咙干得可怕,他几乎用气声呼唤道,“您要把床铺压塌了。”
如今艾德里安彻底接受了现实——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成功死去。尽管自己正赤.裸地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中央,身周的一切豪华精美得如同梦境,这里也绝不是理想乡。
因为狄伦先生咬住被子,不怀好意地将它向下扯了扯,而后用一只巨大的爪子按上他的胸口。
巨兽没有用力,爪子盖住大半艾德里安裸露在外的胸膛。前任骑士长很是肯定,如果对方用上那么一点点力气,都足以将自己的胸膛踩为肉泥。
可他这会儿只能感到那只爪子下柔软的肉垫,以及搔刮过皮肤的指甲尖。
艾德里安无奈地抬起头,继续看向俯视着自己的巨大野兽。他的鼻腔中填满浆果与牛奶混合的淡淡香气,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气味。
“狄伦先生……我们需要谈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艾德里安尽量清晰地说道。
那野兽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用鲜红的舌头舔舔鼻尖。嘴巴张合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
十分奇妙,艾德里安没有感受到半分恐惧。
尽管杰西·狄伦用爪子先一步盖住了自己的胸口,艾德里安还是来得及投去一瞥。他胸膛左侧的皮肤平整光滑,没有残留下疤痕,光洁得如同从没有受过伤。
但记忆中洞穿心脏的攻击绝不是错觉。
哪怕是最为疯狂的教条,也从未明示过神会将逝去的生命从死亡中带回。
艾德里安能感受到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