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然而他的挫败感非但没有减弱, 反而变得更强。
他开始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人类了。注视过无数人,他甚至知道如何应对最为疯狂的, 最不可理喻的。一张人类角度的“美丽”面孔是他的武器,搭配上合适的表情, 他无往而不利。
或许自己该冷笑,该露出不屑和傲慢。再或者,或许他该挂上一个干净的笑脸,再骗骗那位死脑筋的骑士。
可杰西揉了半天脸,只觉得一切骤然变得无趣。
算了。
白雾闪烁,衣冠不整的漂亮青年再次消失。巨大的白色野兽低下头,俯视着身前的人类,毛乎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问吧。”他不带情绪地回应。
“为什么?”那人类仰起头,表情仍然是该死的波澜不惊。
一个简单的问题。杰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为什么到来,为什么出手相救,为什么做下那些意图让他动摇的事情……答案是一样的。
“因为无聊。”杰西答道,将硕大的野兽头颅垂得更低。
在这个距离,只要自己张嘴,就能把对方的脑壳轻松咬碎,就像咬破一颗樱桃那样简单。杰西漫不经心地想道,这想法让他无意识地产生了一丝杀气,而他甚至懒得掩饰。
这答案无疑是残酷的,杀气也明显至极。可艾德里安眼睛眨都没眨。
“我不是你所爱的那个‘神’,我也不爱你。”停顿几秒,杰西继续道。“我说过了吧?不要轻易死掉。你没有遵守约定,现在游戏结束了。”
言语冰冷至极,他的星辰却仍然如故。
无法计算,也无法推测,看不穿人类的思绪,失控感让他有点烦闷。杰西甩了下尾巴——巨大的白尾巴直接将一旁的小桌击成细小的木片,桌上的花瓶砸在木片上,碎成了几大块。
瓶中的清水在地毯上扩散,珊瑚红的薄毯颜色渐渐变深,花朵和碎片仿佛躺在一滩血迹之上。
没有恼怒或失望,艾德里安只是露出一个微笑。
“您不爱我,我知道。”他说,平静得骇人。“我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最初的相遇,之前的黑章杰西,还是现在的您。但有一点,我并不认同。”
杰西将尾巴收回身侧,野兽的瞳孔在阳光下收为细缝。
“您的确是我所爱的‘神’。”
“自以为是的爱而已。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无神论者倒好……见过我真实样貌的信徒,目前没有人能保有理智。无论信仰多么坚定,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冷漠地回应。
“我知道了。”艾德里安心平气和地答道,也没有半分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
焦躁。
杰西再次甩甩尾巴,这次击碎了一旁的窗户。城堡本身在高处,秋日的冷风骤然灌进房间。
艾德里安·克洛斯还是那副老样子,无论自己做出怎样夸张的事情,这个人类永远镇定自若。
或许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他该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类看看自己的正体了——就算这个人类不擅长享受,没能被人类本能的欲望击溃,也总会在本能的恐惧中动摇。
可不知道为什么,杰西不是很想那样做。
他好歹浪费了一块血肉,如果艾德里安真的这么快就疯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试图这样向自己解释——这应该是他的杀手锏,他的最后手段。在那之前,自己还来得及再找找其他办法,让那颗异常的星辰闪烁起来。
他还不想认输,尤其是输给一个仅仅存在三十年左右的人类。
裹着长毛的尾巴不愉快地缓缓扫动,室内一片狼藉。艾德里安还在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那人类行动了。
前任审判骑士长伸开双臂,将双手放在那张狼一样的长嘴两侧。
这动作使得鼻子旁边一阵痒,杰西颇为心烦地皱起鼻子,不善地露出长长的獠牙。事到如今,他连人形都没心情维持,更别说装出亲切的样子。
他挫败感的制造者,那位年轻的骑士,身体微微前倾——
并非带有献身般的虔诚,也没有掺杂狂热的痴迷。只是如同亲吻花朵的花瓣,艾德里安·克洛斯轻轻吻了吻那獠牙。
柔软温热的嘴唇拂过刀尖般锐利的牙齿,一触即收。
“感谢您的坦诚,我想您弄错了一件事。”
收回双手后,人类骑士微笑着说道。
“和您的样貌、性格或动机无关。我的确问了您理由,可那不过是好奇,并不是期盼。我不需要您回应任何东西,也不会美化任何事实。我按我的方式活着,正如您按您的方式活着。”
没有祈祷的动作,没有拘谨的教礼。他只是继续微笑。
“仅仅是确认您的确存在——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浪漫了。”
说罢他甚至伸出温热的手指,碰了碰野兽冰凉的鼻头,声音带着笑意:“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无可救药。
杰西刚想摇头,房门再次被打开,安率先回到房间。
女战士严肃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卧房,在那巨大的异兽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刺向窗边的艾德里安。
“克洛斯,”安严肃地指指那白色的野兽。“这是哪里来的——”
看她的口型,她似乎想习惯性地吐出“畜生”这个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奥尔本的女王显然被礼仪训练折磨的够呛,她硬生生把那个词咽了回去。
“狄伦呢,被它吃了吗?”她继续严肃地问道。
“你真幽默,可爱的女士。”杰西干巴巴地回应道。
安倒抽一口气。
“跟我来,奥利弗马上就到。我首先需要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个。”
她瞟了眼那些雪白的柔软长毛,用力咋舌。
“……希望你现在不算在我家裸奔,狄伦。”安认真地补充了句。
“……”
不到十分钟后,奥利弗领着灰鹦鹉进了门。他先是转过身去冲带路的女仆礼貌地道了谢,关上会议室的大门,最后才转过头来。
宽阔的房间中有个挺大的圆桌,仆人们事先准备好了点心和饮品。只不过本能容纳至少二十人的圆桌边只坐着两个人。
除了神态如常,安静喝茶的前任骑士长,以及板着脸扯毛的女王。身躯庞大的白色野兽正把长嘴巴搁在木桌上,一会儿瞄眼艾德里安的表情,一会儿斜眼看向满满的点心盘。
奥利弗不会认错杰西,眼下在他看来,杰西·狄伦与其他生物的差异如同火焰与冰块。于是他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将肩膀上的巴格尔摩鲁放在点心盘旁边。
“我不喜欢吃这个。”
灰鹦鹉终于开了口,听起来沮丧得要命。
“我喜欢味道淡一点儿的,莱特从不会放错。”
“……抱歉。”奥利弗喃喃道。
灰鹦鹉垂下头,魂不守舍地走到另一盘点心旁,然后把整个脑袋插了进去,动作活像只鸵鸟。
“看来我是这个房间唯一对这东西感到吃惊的人。”安指指杰西,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死在了之前的任务里。”先开口的反倒是艾德里安。
前任审判骑士长给自己的茶杯里加了点牛奶,随即把手边的点心盘推到杰西嘴边。
杰西收回视线,把嘴挪开。
“……这个玩笑不好笑。”安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克洛斯,你不适合讲笑话。”
“我不会说谎。拉德教的处刑流星,您应该听说过那个法术。”
“处刑流星?‘击碎心脏,只有死亡才能让它停止’。我当然知道,可那不可能——”
“杰西·狄伦救了我。”艾德里安抿了口茶,听上去心情不坏。“换句话说,谮尼救了我。”
他看了眼安:“不是比喻,字面意思上的。”
安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手里还在揪那些手感颇佳的长长白毛。这话一出,她嗖地将手收回来,活像那些毛上突然冒出了牙齿。
“什么?”她掏掏耳朵。
“这位是谮尼。”
“我知道了,我还没醒。”安的口气非常笃定,她靠进柔软的椅子靠背,仰起头。“大家晚安。”
奥利弗勉强笑了笑:“安。”
“如果这是你们联合起来开的玩笑,”安睁开一只眼,瞧向用舌头卷了口点心的杰西。“你们全都完蛋了,听见没?完蛋了。”
她努力让口气轻松些,可没人脸上露出歉意的笑,或者跳起来宣称这只是在活跃气氛。连巴格尔摩鲁都继续将脑袋埋进杏仁饼干,一动不动。
“……各位是认真的吗?”足足五分钟的寂静后,安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奥利弗垂下目光。“抱歉,安,我一直瞒着你。如果我没猜错,克洛斯先生应该是刚知道的,我和巴格尔摩鲁在更早前就知情。你知道,这件事……不太好开口。”
“谮尼。”安目光飘忽地望向把嘴搁在桌子上的白色野兽,“虽说我不信教,但这也太……我是说,尽管我相信神的存在,可是……”
她震惊地卡住声音,表情有点抽搐。
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尽量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安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如同一条在沙漠空气中挣扎的鱼。
“你们告诉了巴格尔摩鲁,不告诉我。”
挣扎了十来分钟后,她的声音更加恍惚。
“为什么?我绝对比那只鹦鹉值得信任——别否认,既然你知道,尼莫肯定也知道。如果克洛斯也是才知道,那不就是只有我们两个被蒙在鼓里吗?!”
“是,对不起。”奥利弗没有为自己辩解。
“还有你,克洛斯。”安的舌头像是失去了控制,连语调都不怎么准了,发音像极了醉汉。“如果那是谮尼,你……你怎么可能这么……”
“这不是我们见的第一面,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在会议后告诉您。”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将同样带着疑问凑近的野兽鼻头推开。“我更介意别的问题。”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奥利弗。
“我不认为狄伦先生……谮尼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您或莱特先生。巴格尔摩鲁不是顶级上级恶魔,也不可能自己探知到这件事。那么应该是两位自行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