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季舟白身上除了有些灰,看起来也并不狼狈。
她刚吞下问题,看见李小川和季远山之后又反刍出来。
李小川和季远山像逃荒来的,身上衣裳都破了,灰头土脸,表情带着些残余的狠绝。
当然,看见林牧的一瞬间都变脸似的换了笑容:“等你好久啦。”
那梗在心头的疑问不上不下地卡着,像另一个秘密似的。林牧难开口,几人也不说,她只报了自己家地址,几人就齐刷刷地往那条路上去。走到有路灯的地段,有了水泥路,那几人的背影都有些靡颓,但还是有少年的精神气,边挺拔边颓下去,像才盛开就被雹子打过的向阳花。
疑问在她脑子里不断反刍,和平日的思考与疑问搅在一起,混成一片难解难分的死结。
直到那个男生出现。
那是个陌生男生,耳朵上扎了好些个洞,戴满了银串串,穿着皮裤,铆钉的靴子,跨在摩托车上,戴满手骷髅指环的右手撒开,指了指季舟白:“这周日出去赛车。”
“到哪个村?”季舟白瞥了眼林牧,“我,你,还有谁?”
“从张家村往南,去南窑屯,拐过去到周小村再回县城工厂。早上九点,老地方。”男生扫了一眼,定睛在林牧身上,“别把好学生带进来,出了事儿惹不起。”
林牧有身为好学生的觉悟,但季舟白扬脸笑。
“我不是好学生。”林牧虽然说话硬气,人却缩在季舟白身后,“别瞧不起人。”
“行吧,一起来?会骑摩托吗?”
她瑟瑟摇头。
季舟白搓搓鼻尖:“你带几个男生么,我天,你们四中的女生一个比一个丑了,给你看个好看的还嫌弃。”
对面的男生给她比了个中指,又抖抖夹克:“你欠我人情哈,赢不了我就揍你。”
“牛在天上飞了。”季远山适时说。李小川点头。
男生大笑:“操,没早认识你们,下回见了就不跟你打架了。”
“你也打不过。”李小川说。
“走了,对了,那小子屁滚尿流地说不敢再打你主意了,你以后别说漏了,就说是我女人哈。”男生似乎得了什么大便宜,冲季舟白大笑,“我罩你嘛,你个女人那么强势以后真的没有人要的。”
“关你屁事。”季舟白一拽林牧,又回头,“哎,那十万块怎么解决的?”
“说回去商量,拿不出来。你不是市里有人么,过来揍他,打到服。”男生把摩托车头一甩,嗡嗡直响,甩进黑暗中去,“知道你不方便露面,我再看看吧。”
胳膊一疼,林牧才意识到自己被季舟白抓着往前走了。
“十万块,那小子……”林牧筹措关键词,“你找人打了周子锐?”
话还没问清楚,人就被扯了个踉跄。
“不该问的别问。”季舟白恶狠狠地说道。
林牧却像做题一般分析起来,边被拽着走,嘴上却冷静道:“十万块的事情是不是你打算帮王强妈妈要债但是使用暴力?那么这一场架你肯定不能出面,但是他俩都挂了彩,我觉得,你是不是和周子锐走一块儿,又演戏找人打你们,假装自己是被打的,这样就——”
季舟白松开她:“你小心我打你。”
威胁人时,眼睛瞪大,下巴抬起来,倨傲得像恶俗电视剧中的恶霸。但季舟白的脸让人讨厌不起来,而且,林牧仿佛捏准季舟白七寸,看出季舟白威胁得软绵绵的,并不打算真正意义上对自己动手。
也或许是因为喜欢她,就看她可爱,想不出她会做什么恶劣手段。但分析后,林牧幡然醒悟,季舟白是从初中起就和小混混搅在一起的著名恶霸,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
她不能因为季舟白给自己三分薄面,就忘了季舟白本身的属性。
迅速反思,但林牧仍然无畏:“我猜对啦?”
季舟白气得往李小川腿上踢了一脚,忿忿前行。
剩李小川嗷嗷叫着,季远山嗤笑一声从他旁边经过。单林牧一个好心,问李小川贵腿无恙否,得知李小川夸张得像表演喜剧,才跟上前头小炮仗一样冲冲走着的季舟白。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出发点特别好,但是打架的时候万一,万一打伤别人,出十万块的就变成了你,不要用这种手段……”她婆婆妈妈地劝解季舟白,季舟白一拍她后脑勺,没多搭理,单给了一个冷冷的白眼。
“有目击证人嘛,我觉得可以协调,找家长——”
“脑子!好学生!用用脑子!要是他们能那么轻松就赔,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给你当凳子!”季舟白停下,“十万块,不是小数,他们绝对是能赖就赖,能拖就拖,你太善良,人家说不准要反咬你一口。”
林牧觉得她说得不对,却想不出话反驳。汉语大词典她看过好多遍,找不出一个词可开篇,一字一句都整理不出,甚至她也快要认为,季舟白说得对。
“我给你说,这个社会呢,就是个大森林,有老虎有兔子有狐狸,人善被狗欺,你是个兔子,你看见老虎就躲进你的三个窟窿眼去,硬出去干肯定是不行的。你要是老虎,就别躲起来,你不能狡兔三窟,能硬干就硬干,不然人家就要蹬鼻子上脸地当你的王,用你的老婆,吃你的猎物。你要是狐狸,就用尽办法,要多毒辣要多心机就多心机,曲里拐弯也能活下去。谁也感化不了谁,大家都要打猎,反正就是,什么来着,你学习好快想想,哦,想起来了,弱肉强食。”
季舟白站在她面前,讲了一通大道理,却突然别过眼睛,“你不是狐狸,也不是老虎,就乖乖躲着,只有老虎能对兔子善良仁慈放它一命,没见过兔子对老虎仁慈善良的,兔子善良当然就把自己拿去,给吃得骨头也不剩。”
后面两个男生跟了上来,季舟白长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却没见林牧跟上来。
林牧站在原地,季舟白垂了眼睛。
李小川才张口,就又被季舟白踹了一脚:“别理她。她这种天真好学生理解这种事儿可得好久呢。”
她自己却慢慢走到林牧眼前,咧咧嘴:“走不走?”
“你是个人。”林牧似乎很是疲倦地抬眼。
“哪个哲学家说的来着,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好吧,不记得了就当是我说的。看清楚了吗?我,季舟白,崇尚这种弱肉强食法则,我在卢化县城是一头老虎,我去打人,这是我的手段,最有效。你也别拿我当什么朋友,我这人就是义气,咱们不是一种人,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所以别管我的事儿,该干嘛干嘛……”
季舟白自嘲似的笑笑,“走呗?”
“你是个人,为什么人最后占领地球成为霸主?你就用你两排尖尖的虎牙咬猎物去吧,你就嗷嗷地叫着,看你能耐着咬兔子咬狐狸,你咬不了人!你有暴力,永远有人比你更暴力,大森林里谁最厉害?人!用工具,有猎狗有弓箭还有一把大砍刀,工具再高级点儿,一颗炸-弹来,整个森林都没有了。”
林牧蹙着眉头,她也有自己的道理,她不是温室中精心培养的花朵,她也有搞价撒泼市侩的一面。只是她不想展现这一面,愈发显得阴暗。她不喜欢自己这样。
话很激烈,但仍然是平时温吞的白开水的口吻。
仿佛第一天认识林牧一样,季舟白难以置信地将她上下打量。
最终,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你果然不是好学生,一点儿都不……光明。”
仿佛在季舟白心底,林牧的形象已然天翻地覆地变了,不再纯洁,不再善良。林牧想收回自己那番话,但她又太过害怕季舟白冲动发生意外。即使时光倒流,她也无法权衡利弊了。
在季舟白心里,她变成什么样了呢……
自知失言,眼眶一热。
她生生憋回去,季舟白却有些疲倦地回应道:“我有公安局工作的叔叔,还有一个当律师的表舅,我去找他们帮忙。”
林牧觉得浑身发冷,她觉得自己仿佛带坏了单纯的只知道打架的季舟白,把成年人的关系网拽到季舟白眼前逼着她跳进网中。
她自知卑劣,又后怕,是什么时候将潜藏的阴暗的自己挖出来了,像地底的湿泥重见天日?
“对不起。”
她在颤抖。
“走吧。”季舟白轻推了推她,两人各怀心事,走着这世上最长的路。
☆、音乐
林牧家小区破旧,好像上个世纪盖的似的,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灰。但小区对面是新区,不说富丽堂皇,却也有些生机,有花有树有人气。反观林牧这边,树木仿佛年久失修,枝桠各自光秃秃地往四面八方竖,叫人怀疑它来年开春还会不会长出叶子,没有水没有花,水泥板子也多是凹坑,来往没什么人,除了过来的几个少年少女。
站在楼底下,季舟白打破沉默:“你家哪个窗口?”
林牧指:“那边那个黑的,第五个,挂着粉红色的窗帘的就是。”
两个男生也抬起头来认了认门。
季舟白突然挑眉:“礼拜日,早上八点半,玩么?”
哦,那个穿得很古怪的男生下了战书,林牧边想边不自觉地点着头,耳边,季舟白轻轻笑:“那行,八点半你在这儿等我们,等你十分钟我们就走。”
诶。林牧终于从关于森林的争论的泥淖中拔出脚来,身子活泛。
话题还没继续,季舟白得了她点头的信号,和两个男生往外溜达去。
“王强的事情解决后告诉我。”林牧想追上去,拔不动腿,但实在操心,关心则乱,忘了自己用了这样命令的口吻。
季舟白抬起右手虚晃代表她听见了,但并没回头。李小川侧过身子对她拜拜一下,被季舟白踹了一脚,于是三人,都是身形颀长的代表,拖着长长的影子离开了。
林牧自责自己突然换了一张面孔。
把季舟白推远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不如假装好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像从前一样总在季舟白的翅膀下胆怯着,怕责任,怕拖累妈妈,怕自己应付不来。
她是森林中的兔子,柔弱无力。越俎代庖替老虎操心,她可真是有胆量。
十六岁的林牧被勇敢迷晕了脑袋,以为自己无畏就能改变什么。
偏偏十六岁也见过一些东西。
到底是不甘心。
妈妈怀她,错过高考,因此把对象牙塔的一切美好期望都放给林牧。
自父亲死后,这份期望便有些痛恨与决绝。
叫那男人在地狱里瞧瞧,她林爱玲也能培养出个大学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