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季舟白反而眼睛一弯,脸上漾出轻柔的笑意:“你能替我打架吗?”
林牧吞了一口唾沫,仿佛那是她自己刚刚说出的话。
她当然不会打架。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自己也没几分力气。
除了打架,几乎什么也都肯做了。
目光灼灼地瞧着季舟白,仿佛要从眼睛里射出什么决心的目光来。
季舟白软软靠在桌前:“别去了哈。”
“那你是要去打架了?”林牧就着她先前的话问。
“说不准呢。我就这么野蛮,反正——”季舟白反正了一会儿,没反正出个什么道理,便不提这事,推推自己桌上的书,“我妈寄来好些资料,我做不完,都烦死了。”
她还没注意到,原来季舟白书桌上一堆崭新的还没拆开包装的试题,厚厚堆起来,上面压着一摞英语报纸,还有几盘磁带。
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斟酌,季舟白就抓过她的手,摊开,将资料扔进她怀中。
再拧转过她的后背,推着她回去,在耳边嘿嘿笑:“啊呀,你学习好,求求你了,帮我分担些,我自己的还做不完,到时候都扔掉了。”
每本资料都是县城找不到的教辅书,纸质精美,题型也格外完整。英语报纸也格外新,她头一回做英语报纸,感觉格外不同。
林牧不敢一齐端回家去,就都放在桌上,分门别类整理,一一看过。
季舟白赠送她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过之前见她都扔掉了,现在扔到自己这里,算物尽其用。
并不能算季舟白的好意……吧。
晚上照旧和季舟白回家。到底十班最横最霸道的在旁保护,也不见有人胆敢过来揍林牧一顿。林牧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些屁大的事情就道谢,谢来谢去,连李小川也说:“林老师你太客气了,谢来谢去,太不拿人当朋友了。”
季舟白嚷道:“呸呸呸真不要脸了,谁是你朋友呢?林老师也能和你当朋友了?”
季远山也跟着起哄:“就是,你平时就脸皮厚,又菜又黏人。”
这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季舟白心里也有这样的疏离?
万一有,多少又不甘心了。林牧就没再多话。
季舟白的心事她不敢猜测,这两周都如坐针毡。
这两周没什么波澜,除了周一时,流动红旗被李小川捧着请进了十班引起一阵喧嚣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大事。
十班的早自习开始有人,来听歌的多,来学习的少,缺勤还是管不住,但是季舟白几个来了,慢慢的,另几个刺头也来了,两周平均的出勤率还可以,单看某天,也还是不行。
林牧讲课吸引了几个老师注意,陆陆续续被叫去谈话四五次,都是科任老师稀奇地打听,不乏一些不中听的话,譬如“你们班还能上进呢?”“他们怎么能学进去?”这些,林牧再具体说自己如何计划,如何实施,科任老师再给些教学计划上的改进。
上课时,老师竟然也和林牧商量起来,彼此没有冲突,比如林牧讲过一半的卷子,老师会补后半段,甚至公然调侃几个开始学习的刺头,挑到黑板上做题。等他们龇牙咧嘴了,再小组讨论。
林牧望着卫生流动红旗,结束周五的早读。
也并不是没有起色。她心底生出一些希望。
周五下午,她还在教室做卷子,季舟白她们在楼下打羽毛球,她做过卷子伸展懒腰,下意识地往窗边看,季舟白看见她,对她招招手,继续打球。
没有要她融入的意思。
林牧凝视季舟白,默默注视一阵,掩上窗帘,回去对答案,改错题,再重新掏一张卷子。
再那样注视下去,她就会忍不住下去,靠近那片活泼的空气,不能融入也远远望着,试图沾染一点季舟白的气息。
羽毛球被李小川打飞到车棚顶上了,季舟白咳嗽一声,从兜里摸备用的羽毛球,摸了个空。
“我去买几个。”季远山摸零钱,季舟白扭头,自己去了。
李小川嘿嘿笑:“我打飞了五个。”
“玩羽毛球还这么菜。”季远山嘲笑他,“学习也超不过我,你看你笨的。”
“行吧你牛逼,我不行,我就是这脑子。”李小川也不恼,毕竟也深深认同自己脑子笨这件事。
两个男生等季舟白。
从小卖部出来,兜里塞满羽毛球。那白白的羽毛支棱着扎过校服兜,搔痒似的碰到里头的套头衫。想了想,折返回去,再出来时,拎着个大塑料袋,里头装了几根叫小草原的脆皮雪糕。
卢化的初冬已经很冷了,不担心雪糕融化。她晃晃悠悠上楼,鬼使神差地进教室,林牧在窗边坐着,摆弄窗台上的独苗。
毕竟十班没人照顾花草,还能委曲求全地活下来的,就剩一盆仙人掌。
她展开塑料袋,怼到林牧跟前:“拿一个。”
“什么?”林牧仿佛云游天外,被她撞回这世界,眼神还有些迷惘。
季舟白嫌她磨叽,自己掏出一个,摆在仙人掌旁边。
林牧慢吞吞地拆雪糕,没问这是为什么。
季舟白看她咬了脆皮,又不知操着哪里来的闲心:“你这么吃不爽!你应该把那个脆皮都咬掉,然后再吃里面的。”
“他们在等你。”隔着玻璃,林牧指了指下面坐着无聊的两个少年。
“走了。”
“嗯。”
林牧怅然若失地把脆皮咬完,再吃掉里面的。季舟白和少年们闹哄哄成了一团,没看见大道上,周子锐和他的几个跟班从她们身后走过。周子锐回头多看了季舟白两眼,林牧提起一颗心,等周子锐走出校门,才款款落定。
这周日还没来,林牧周六去了医院,倒是没提什么贵重的东西,妈妈周六日在超市做全天班,因此她在家烫了生菜卷又炖烂两个鸡腿,拆了骨头撒了粉丝,将土豆冬瓜熬烂了,做了一锅汤。拿饭盒端了去,因为又软又烂,容易吞咽,格外适合病人吃。
季老爷子很喜欢,吃过饭,她去洗饭盒,看见从医院食堂回来的季舟白。
“你来干嘛?”
“没事。”她别过眼。
“马屁——”季舟白险些又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又生生憋回去,从提着的袋子里捞出一根糖葫芦来,“早知道你来,就多买一根了。那大爷走了,再吃就下周了。”
怎么一见面,就拿来吃的,林牧被糖葫芦抵在水房门口,看有个阿姨要进门,就匆匆接了,随季舟白回病房。
季老爷子和季舟白说些家常,多半是一半调侃一半说教,交代后事似的。季舟白一半点头,一半撒娇,左耳朵进右耳朵又出。
据说这周就要做手术了,也不知会怎样,医生偶尔进来问,林牧文科生,听不大懂,季舟白倒是不住地点头,仿佛能听懂似的。
后来季舟白就和林牧一左一右地听季老爷子讲过去的事情。
季舟白的父母,凡尘间失踪了似的,只存在于寄来的资料中,只存在于伦理的逻辑中,不听两人提起,也不见他们来。
唯一一次听见,就是季老爷子说:“卢化化工里,我的部分都给你,到时候我写个遗嘱,把你陈叔叔叫来看怎么公证公证,你爸你妈贪得无厌,爷爷要给你留点儿。”
提及遗嘱,季舟白红了眼眶。
“这边的房子也给你,地给你堂叔家一处,他们这些日子关照你,有些良心,剩下的都给你。可惜你没有出息,不然我那屋子书也给你。”
季舟白趴在被子上:“现在就交代了,爷爷是想我一个人和他们打起来么?”
“你又不是他们外人,他们拿到也迟早给你。”季老爷子笑,“儿女都是讨债的,爷爷就和你亲。”
☆、摩托
人之将死,身上散出一股溺水之人的气息。
林牧在医院泡了一天,充分地体验了生死群像,但季老爷子好像还能再活个一百岁似的,下楼溜达时都不用人搀着,甚至撒开大步走在她俩前头。
林牧注视季舟白,这些日子,如果她不知道季舟白家的情况,会以为无事发生。
因为季舟白实在太镇定,该笑还是笑,该起哄还是起哄,除了那天缺课一上午,再没别的异常。
在医院里,两个女生都是亮丽的风景线,她们两个好像是来游玩,而不是照顾病人,季舟白如常对她很是粗鲁,胳膊肘撞过来是常事,嘴巴挤兑她死读书也不是一次两次,玩闹得像儿戏。
季老爷子教林牧下象棋,又指着林牧一学就懂的本事挤兑季舟白。他又给她说书似的讲隋唐演义,绘声绘色,仿佛他就是单田芳本人。
讲到兴起,“程咬金操起三板斧来,哇呀呀呀,口中大喝一声,劈脑袋呀——”
抬起右手,却没那力道,重重地咳嗽着,身子像枯叶,摇曳在冷风中。
林牧急得去扶,却被老爷子推开,撑腰笑了一阵:“我好得很!”
季舟白眼圈红了,却又别过眼,再转回时,又嘻嘻笑:“你操心我爷爷?哎呀,我看你居心不良,知道我爷爷有一书房好书了,特地来——”
“我没有!”林牧绝无这样的居心,又恨季舟白拿自己遮掩,但见她红了眼,多少也不忍,只好无力地反驳。
“那就送给小牧姑娘了。”老爷子握了她肩膀。
他今天一直叫她小牧姑娘,也不知道是亲昵还是疏远。
突然听见这决定,也不知是戏言还是真意。
林牧摇头:“我没有……我并没有——”
急得甩开嫌疑,她瞪季舟白,季舟白却一摊手,顺着说:“也挺好,给我爸就全卖了,那是个商人,不知道啥是文化了。”
“我,我也没有什么文化,我——”林牧几乎要咬掉舌头,偏偏那一老一少没人再听她说话了,自顾自地聊起了别的家常。
离开医院时,她从季舟白口中知道,那屋子书一直没有去处,给最近的亲戚,又知道那些亲戚不晓得它们的价值,给季舟白,又容易落到她父母手里,卖到四处,毁了老人一生心血。
季舟白的意思是,先托付到她这里,等之后季舟白可以自己管事了,再从她这里拿来,因为如果在林牧名下,那她父母并不好动。
林牧被托付做了托管者。
如此,也没那么惊慌,她乐意帮季舟白的忙。
后来老爷子真的写了遗嘱,早早地遗赠给了林牧,听季舟白的一个叔叔说,那屋子书可比屋子贵多了,唬得林牧诚惶诚恐了好久,但那是后话了。
她喜欢自己对季舟白这样重要的感觉,仿佛在季舟白世界,自己独一无二。她没问为什么不托付李小川或是季远山,生怕推走了这被深深信任的机会。也是她胆大包天,敢应下这对她来说格外庞大的资产,并心无杂念地认定是保管,从头到尾,都没生出一点儿据为己有的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