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叫那男人耽误过的青春岁月,都用林牧补偿来。
她知道自己有些难以言说的使命,不是她的,是母亲的使命,为此,母女同仇敌忾往高考进军,牺牲一切也理所应当。
最初她并不怀疑,母亲说,扔下你父亲的画笔,那是三流没出息的人才做的事情,林牧离开美术班。母亲说,好好学习,看课外书,只会耽误时间在虚拟的想象,于是扔开小说与杂文。母亲又说,打扮自己,心思就不在学习上,拆掉镜子,林牧忘记自己的模样。
妈妈是卢化化工的女工,每天带着白线手套从一堆碎渣中寻觅可用的东西。
咳嗽着,喘息着,艰难地吞吐着废气,戴三层口罩也挡不住的灰霾是林牧对卢化最深的记忆。偏偏林爱玲日日都在工厂,不敢病,不敢请假,她落下,几十个人等着她的岗位。
卢化化工有钱,给工人的薪资十分可观。
有了钱,谁在乎命呢?
林牧要把妈妈吸进去的每一口灰都化作百倍的学习动力,非得拿出顶好的分数才能报答妈妈。
一个在工厂流水线,一个在学校流水线,各司其职地活着。
直到去年。
谁也不知道林爱玲路过的那个车间头顶的大吊板的螺丝为什么就那么巧地松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林爱玲在那个时候正巧走过。
那几百斤的大钢板砸下来的时候,林爱玲拿出县城妇人惯有的机敏往后一撤。
砸断了四根脚趾,留得一条命在。
那段时间林牧不知道工厂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去了医院,叫她自己做饭吃。
半个月后,妈妈回家来,说要再找份工作。
林爱玲以为不对林牧张口,林牧也不问,事情就能隐藏起来。
林牧独自去卢化化工询问,问过附近的人,问过工厂熟识的阿姨,假冒小记者问了工厂一个车间的主管,打听出了消息。
工厂不想赔,给了林爱玲三个月工资,提前辞退了她。
林爱玲来问了几次,对方从搪塞,到推拒,再到恶语相向。
林牧从工厂回来,洗了衣服,试探妈妈。
但是林爱玲就是森林里的兔子,惹不起卢化化工那样的庞然大物。
她不能认同。
第一次怀疑母亲的理论就从这时候开始。
谁能想到那份怀疑如今生根发芽,如果不是今天对季舟白说了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观点。
如果可以,她要去找回公道。
如果可以,她绝不瑟瑟地活着。
林牧感觉自己冲动得很可怕。
你是谁?你不过是个高中生罢了!
县城里的,井底之蛙……
林牧辗转难眠,痛斥自己。
人还是活得现实一些好。她暗示自己,蜷在被子里。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久违地做了梦。梦里,她在上坟。熟悉的墓地,瞧见父亲的名字。
父亲是个画家,哦,画家,三流的画家,在北京漂了一年回来,怀疑人生,怀疑社会,几乎疯了,画看不懂的画,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揉在一起。
卖不出去,也不再画以前接的活。
以前画什么?
好些小人从坟前燃烧的灰里走了出来,都是父亲画过的,用来糊口的。
光着身子的男女一片惨白,骄傲地拧在一起,下半身黏成鸟儿。耶稣抱着羔羊走在墓地,背后跟着从前的领袖画像。有全家福,四世同堂的众人搀扶着走来,有画给狗的,一条狮子狗瞪大棕红色的眼,年画娃娃蹦跳着唱歌。
父亲的画穿过她,她浏览过,回头,一片大火烧尽了。
坟头只剩冷了的,惨白的灰。
她不断地掏出纸来烧,烧不尽,烧不完,浑身有火,欲壑难填。
最后父亲的下场,再也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头扎进河里,捞上来,肿成一团烂肉,她缩着身子在河岸看,看母亲冷静地料理后事,看丧葬白事叽里呱啦地响。
耳边响起了唢呐声,嘹亮,响彻云霄。
林牧冷汗涔涔睁眼,唢呐声由远及近。拉开窗帘,楼下路过一支丧葬队,吹唢呐的站在前头,鼓起腮帮子,脸也憋红了,吹出极长极嘹亮的调子。
发丧在凌晨,真稀奇。
林牧换了衣服开窗,洗漱罢,母亲还没起。
掏出录音机,找出英语磁带,换回A面重新听,翻开英语书,笨拙地跟读。
这天她还是给季舟白带了早饭,但人却不在教室,李小川来了,说季舟白在医院,林牧就把早饭赏给他。
上午无事,下午到自习,季舟白晃晃悠悠出现了,校服拉链拉开,里头一件薄绒衫,往后排一坐,一敲桌子,等林牧上讲台,煞有介事地喊:“起立——”
没听说同学给同学喊老师好的。
但听见“起立”,就喊“老师好”是学生们的条件反射。
底下稀稀拉拉地几声“老师好——”
林牧怀揣心事,虽然紧张,但并未表示出来,淡淡地掰了粉笔。
“什么情况?班主任来你们也这幅鬼样子?哭丧呢?重来!”
季舟白发了火,重重地一捶桌子:“起立!”
“老师——好——”
整齐了,但像幼儿园孩子一样,拖长了音调。
有个女生嘀咕道:“就你俩好呗。”
林牧往季舟白那里瞥了一眼,看她要发作,缓缓止住她:“今天讲英语。”
数学,英语,历史,地理,四门课轮换着教,政治偶尔教,语文不教,这样,也就排定了次序,林牧写在黑板一角,拿彩色粉笔框起来。
班主任对她说,会多和科任老师沟通,争取师生配合,一起奋起。
林牧不相信奋起这个词,但什么都不做太为难自己的心。
她不闲,学习已经自顾不暇了,但仍然要这样做。至今为止,她都瞒着妈妈林爱玲,像叛逆期才来,非得执拗着做一件什么事不可。
下了自习,林牧想问季舟白什么,但季舟白已经出去了。
等再下个自习,季舟白提着录音机进来,后面跟着李小川,她正在嘱咐:“借录音机要趁早,不然别的班就抢走了,一个年级就三个,你听林牧说,看什么时候用。”
录音机这个东西,除了英语考试时,就没进过十班的教室。因此在自习时间看见这么个玩意,大家还颇有些新奇。
那时家家户户也都或多或少有个录音机,喜欢的歌手的磁带自己买不来,就去朋友家拿英语磁带洗了再录一盘。
季舟白插上录音机,往里塞了个磁带:“给你们听个歌,听完歌上课。”
是一首英文歌,优雅得像电影频道。
林牧没有拒绝,到教室外看没有老师,进门反锁了门。季舟白在耳边说:“这个歌叫Yesterday Once More,很老,我之前跟音像店偷录的。”
“你说英文很好听。”林牧说,“像外国人。”
季舟白嘻嘻笑:“我以前有个外教老师……”
听过后,下面又是一小截英语听力材料,接着跟上了一首《双截棍》。
十班还没有人听过周杰伦,一时间有些呆楞。
哼哼哈嘿还没有结束,季舟白一摁,咔哒一响,磁带退了出来:“上课吧。”
“哎让人听完啊。”
“我没录完,录一半有点事,改天再放。”季舟白把磁带揣进兜里。
林牧没有拒绝她的捣乱,她扫过教室,发现听过歌,大家都抬头看她,仿佛被这两首歌灌了什么迷魂药似的。
季舟白看她,她仿佛在解读季舟白眼神的内容,又扫视李小川,慢吞吞地说:“之后,早自习给大家放歌,希望大家都能到。今天的缺勤很严重,我都记下了。”
“我来借录音机。”李小川说。
她们简直像在配合一样。
季舟白,不生她的气吗?不疏远她吗?
“就一破磁带还整得吆五喝六的,我去音像店瞧瞧,哪个都——”
季舟白笑。
对方不敢呛声了:“知道你市里的,见过世面,太小气了吧?”
于是就算定下,林牧低下头打算继续讲课。
季舟白从讲台绕下去,扔过来一张纸条。
她攥在手里没看,讲过一节自习,打开汗湿的纸条。季舟白居然拿钢笔写,纸质不好,已经洇湿,笔迹化开,她努力辨认字迹。
“下个自习我想跟你聊聊。”
☆、财产
这略显庄重的口吻,还有这端庄得特意换了钢笔的字迹,都叫林牧肃容了。
匆匆收拾了书,又觉得还没打上课铃就冲出去不庄重,忍耐了十分钟。
临到要去季舟白处,又有些惧怕,怕季舟白说些她害怕听见的话。
譬如什么绝交书啊,譬如,我也讨厌你你也讨厌我之类的话。
缓缓翻开卷子,林牧抱着一堆书过去。若是说了些伤心的话,还能拿补课来做借口。
如此冲出去了。
季舟白在座位上稳稳的,又不安分,像狐狸才化了人形,不知把尾巴放到哪里似的,摇曳生姿地摆弄上臂,撑脸坐,拖过凳子。
林牧坐下,两人面对面,真有些谈判的架势。
“我仔细想了想你昨天的话。”季舟白撑脸,脸上团起一团软肉来,说话也糯糯的,“你们好学生是不是都那么聪明,能一下就想到最合适的办法?”
这话是褒还是贬?林牧没看明白,只好搪塞说:“我算什么好学生。”
“我问我爷爷,我爷爷说你有大智慧。我反正是看不出来。”季舟白耸肩,两手垫在屁股下,挪着凳子,咯噔咯噔地靠近林牧,“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我爷爷说,要我跟你多来往。”
林牧敛眸不语。
“我以前,对你,挺不客气的,对不起啊。”季舟白突然道歉。
这下,林牧慌了神,摆手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没,没,没事。我也说了些不好的话。”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季舟白发问。
林牧更是头摇得像狗洗完澡一样。
“我答应人家周子锐,又找人打他,手段是不是有点,过分恶劣了?”
这份反思突然出来,林牧不知怎么接话。
“算了不问了,我都这么活了十六年了。”季舟白又自暴自弃地别过脑袋,“礼拜日你还是别去了,乌烟瘴气一堆人,惹麻烦呢。”
这是,和她划清界限?
林牧大脑冻住,没能筹措合宜的词汇,只条件反射:“不行,我得去。”
“你是有啥必须陪我玩的义务吗?”
“我去保护你。”
说完,林牧的大脑苏醒,恨不能咬掉舌头带血吞,顺带也吞掉刚才出来的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