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
柳词站在餐桌前倒了杯蜂蜜柠檬水,贺毓走过去,喝了一口。
“你不问我柳语和我说什么?”
贺毓摇头,“有什么可问的。”
“今天那个小孩挺喜欢你。”
贺毓点头,“你不觉得长得有点像你吗?”
客厅上的挂钟指向一点,万籁俱寂,柳词听着秒针转动的声音,看着贺毓捧着水杯喝水,摇着头说:“不像我,像你。”
只不过外形像初中的我罢了。
贺毓咽下那口蜂蜜柠檬水,啊了一声,“也是。”
她的脸上还有淤青,这场冲突被定性为斗殴,不过先动手的不是贺毓,小杨都很惊讶贺毓能把一个男的打成这样。
贺毓在女性中虽然个头高,骨架也不小,但终究性别为女,男女在力量上悬殊,她还能把人揍到骨裂。
血迹四溅的,还抄啤酒瓶。
厨房头顶的灯跟鸟窝一样的形状,灯光有点细碎,使得她脸上的淤青跟岁碎片的灯光交融,竟然让柳词觉得陌生。
她不是没见过贺毓打架,跟刘远生打那次她在场,刘远生被打到骨头受伤,贺毓自己没好到哪里去。但那个时候谁都没觉得奇怪,因为贺毓从小就这样,情绪外化 ,敢爱敢恨。
现在大家也都不是小孩了,成年人的的动手动脚,哪怕是正当防卫,贺毓的行为始终给人一种违和感。
“贺毓,你看着我。”
柳词说道。
贺毓笑了:“干什么啊大半夜的累了吧赶紧去睡觉。”
她不抬眼。
“看我。”
柳词重复了一边,贺毓掀了掀眼皮,柳词捧起她的脸,却望进了一片血红。
贺毓的眼睛很红,布满血丝。
贺毓把柳词的手拿掉,“别闹了。”
柳词却又伸手,“你是不是控制不了自己?”
贺毓别过脸,不说话了。
她转身走了一步,柳词拉住她:“你说话啊?你这样我好难受!”
她们手拉着,却拉出了一个很远的距离,贺毓回头看她,看着柳词脸上的眼泪,她做自己也控制不住,从少年时就隐藏在心里的恐惧此刻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和迷茫一起,和绝望一起,如浪一般砸烂了她堆好的坚固沙滩城堡。
“是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有病,我跟我爸一样混蛋,柳语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
她突然吼,最后还破音了,如同绷紧的弓弦突然断掉,积攒多年的痛苦都争先恐后地随着眼泪涌出来,那双红着的眼像是一团火焰,柳词猝不及防地被火光笼罩。
贺毓不知道她的神态有多绝望,像是站在孤岛自生自灭的人烧掉最后一根柴火,坦然又惶恐。
她浑身都在发抖,柳词能感觉她自己拉着贺毓的手都跟着颤抖,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贺毓在抖,那只手逐渐要挣脱开来。
柳词迅速地抓,贺毓却松手了,柳词的手还伸着,贺毓的手已经垂下,细碎的光此刻落在柳词的身上,被切割的确是贺毓。
“贺毓……没有,她没有。”
贺毓的眼泪一直在流,“有!她有!你们都怕我,对吧你们都怕我!其实邵倩也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也怕我。”
她太激动了,之前的平静像是此刻的反面,映照出了柳词曾经千方百计想看到的真实的贺毓。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贺毓,是她表面灿烂所有的反面。
她在发抖,她在害怕,她好绝望,她看上去很不好。
这一天天,我和她在一起的这一天天,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被贺毓照顾,我被这样一个贺毓悉心照顾,照顾得飘飘然,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爱。
那贺毓呢?
她是不是很痛苦,她压抑所有的情绪,千篇一面的柔软。
贺毓就站在离柳词两米多点的距离,可是头顶的光之照在柳词身边,她落在没开灯的阴影,零碎的灯光只是吝啬地扫过她的拖鞋。
“没有的,贺毓你不要乱想……”
“我没有乱想!从来都是这样的!”贺毓打断柳词,她大口地喘气,额头缝了针的伤口因为她这样的起伏而加剧疼痛,但贺毓却无暇顾及,“柳语能接受我,也只是因为我看上去能照顾你而已,你的家人爱你,如果我不对你好,她也不会觉得我好!”
“还有邵倩,以前我打架把她吓到了,她其实经常不敢看我,但因为过意不去,还是要和我做朋友!”
“我跟我爸一样……”贺毓闭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睡衣是圆领,她抬首闭眼的模样泪痕在脸上蜿蜒出一道痕迹,昏暗里像是血迹。
像极了她小时候看到洪兰纹被贺峰峻打出血在地板上拖出的痕迹。
她及其害怕这种行为,却没想到自己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人前她努力善解人意,她是洪兰纹的好女儿,名校毕业,在知名的互联网公司上班,在网上也小有名气。也是别人的好朋友,长得还可以,人开朗大方,很能活跃气氛。在后辈眼里是一个很靠谱的学姐,帮忙不抱怨,能提供一些好的就业渠道。在学生眼里,她水平ok,上课风趣,也算对得起学费。
世界上什么都明码标价,就像贺峰峻在她小时候啐她的那口。
“是赔钱货啊。”
她一年一年努力向上,想让自己活成一个有价值的人,有人和她表白,说爱她,有人爱她爱到非她不可。
但那是我吗?
除去自己不爱的原因,这样的我真的值得被爱吗?
贺毓总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贺峰峻带给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同山风,又冷又锋利,离开他以后她以为自己能忘掉,能重新开始。
但做不到。
烟行笼巷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楼里有一把锁,布满锈迹,把她锁在那里,哪怕推土机推平了老巷子,也没能打开她被锁住的躯体。
贺峰峻癫狂的死是一把钥匙,本来可以打开那把锁,没想到钥匙断在里面,连她自己也生锈了。
“不是的,贺毓。”
柳词看着贺毓,昏暗的视线并不影响她看到贺毓脖子上的掐痕,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这样的贺毓,太让人心疼了。
柳词咬着嘴唇,巨大的酸楚涌上来,她冲过去抱住贺毓,贺毓已经垂着手,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你知道我的耳朵为什么有一只听不见声吗?”
贺毓平常看着都很正常,没人发觉她其实偶尔是靠唇语辨认的,连柳词都没发现。
别人都以为她只是弱听,其实她的那只耳朵跟聋了没差,只能听到细微的声音,再大声吼她,她也只是嬉笑。
洪兰纹的大嗓门也是有理由的。
柳词摇头,她只知道这个秘密,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突然很恨这样的自己,从来不追问,很多东西是很难挽回的,像一去不回头的时光,还有蹉跎的感情。
柳词的眼泪打湿了贺毓的睡衣。
贺毓闭着眼,她还在发抖,干得起皮的嘴唇张开,吐出一句话——
“我爸打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那天不在家,我只觉得嗡嗡嗡,电视机啊桌子啊床啊什么都在转,好想吐……”
“我妈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贺毓被柳词紧紧抱着,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块硬邦邦的没用石头,其实不是,是贺毓被这块石头砸开。
掉出里面被眼泪浸泡的铁锈心脏。
柳词是特别的。
贺毓早就知道了,但是她不深究,她知道自己是一颗炸弹,哪怕有咨询医生,也无济于事。药物治疗也办法剪断贺峰峻在他心里捆起的铁丝,她越恨他,却越长得像他。
从脸,从思想再到性格。
由表及里,她再伪装也终会露出破绽。
也会有彻底失控的那一天。
贺毓太害怕那天了。
柳词更害怕贺毓走,她抱得更近,彼此的温度互相传导,她闭上眼,眼里却都是从前。
贺毓递过来的耳机,偶尔她们坐在一起听歌,换个位置也换个耳机,贺毓总是很开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