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下)
马嘶如雷。
万奋预料未及,不得已收枪跃起,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
他碰了一脸的尘灰,再看向年迈的曹问青,滚烫的马血溅红了他须发上的苍白,月光盖不住他周身的杀气,只将厚重的铠甲映照得更为寒凉,可他的面色沉稳如山,无半点矜骄戾气。
老将!
万奋不得不佩服他,于是弃了长|枪,拔出短刀,不再贸然厮杀,直指道:“您是殷人,是有功之臣,原该是大殷的英雄!林荆璞献媚投敌,可皇上太后从未苛责于您,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曹问青听罢,朝天大笑:“都说少时求功名,老来求太平。没有天下太平,哪来的功名,哪来的英雄?年轻人,你看看如今的南殷朝廷,哪还有半点余力给天下一丝太平?”
“叛贼狡辩!”万奋嘶牙瞠目,撇开了对曹问青的敬畏,挥刀大骂:“我的父母兄弟九年前皆死于启兵剑下,谁又给过他们太平安生的日子!”
周围将士的热血洒在铠甲上,还在冒烟。
万奋的招式更加凶猛了,曹问青躲了几招后,胸口也终是挨了一刀。他忍着伤痛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见又有大批南殷军从东南方闯进大营,不再留恋与万奋的单打独斗,立即在掩护中上马。
营地不似城池,所能布置的防备十分有限,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比谁的剑出得快,砍得准,尤其当两军势均力敌之时,拼的是命数。
不喘气的只有死人。
“允州的边境太长,最近的大营离咱们也有五十多里路,援兵没有那么快到,至少得等到明日午前”曹双擦了把脸上的血汗,迟疑又说:“就算他们能赶得到,也未必就会……”
万奋不会退兵,他们抱着最后的信念,要的是决一死战。
曹问青望了眼将亮的天,用剑背狠狠拍打曹双的脊背,厉声呵斥:“战前最忌讳猜疑,军令不跟人情比浅薄。你可知妄自猜疑主帅,罪等同谋反!”
“是,属下知错!”曹双直着眼睛,将眼泪往肚子里咽,“曹游还在壕沟里,那里的兄弟剩的不多了,援军再不来,他就真撑不住了!”
曹问青眼眶微沉,屏气抬手:“严防死守!在援军来之前,必得守住了!”
……
很快天就亮了,旭日初升,照射在遍地的尸体上,昨夜干涸殆尽的鲜血似又重新流淌温热了。
有士兵摸着尸体爬上去擂鼓,为仍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士们鼓舞,但很快就被敌军射了下来。
曹游在壕沟里潜藏了一夜,他耳廓微动,贴着土地最先听到了从东南方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他心中激动,仰面再一次将刀从敌人的腹中拔出,可这下没抓稳刀,滑了下去,手也没能再抬起来。
“援军到了!”探马哨兵疾声呼喊,从马上连滚带爬翻下,喜极而泣:“将军,皇上亲率三万大军前来援救,将军!我们有救了!”
曹问青肩膀一沉,注视着的那面大旗,被朝阳映得通红。
多年未战,他仿佛又见到了四十多年前自己首次出征大捷时的那轮朝阳,只不过这一次,远比当年的场面更要震撼!
第118章 立碑 魏绎根本不是在守,而是在等。
战场上的硝烟被暴雨冲刷殆尽,负责后备布防的几名将领戴着斗笠,随即指挥部下重建围障,片刻不停歇。
雨停时分已过傍夜,星垂平野,脚底下却是一片废墟。西边的壕沟坍塌了半边,需要重挖,后卫兵还在加紧清扫搬运埋在下面的尸体。
魏绎的黑靴已脏得不成样,每一步都走得谨慎沉重。很快,后卫兵来报:“皇上,曹游的……找到了。”
他周身一怔,走上壕沟,缓慢弯腰掀了那块冰凉的白麻布,用袖子擦了擦那人面上的泥泞血渍,良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个字:“为他立块碑吧。”
“是!”
在这一仗丧命的将士不计其数,大敌当前,他们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料理后事,只好将这些尸首都埋在战地旁的一个大坑中。能给曹游专门立一块墓碑,已是不易。
魏绎掀帘回营帐,见曹问青站着,正在设法替曹双取出肩上的箭支,他也顺道走过去拿起了一把匕首放在火上烤,再将涂抹了药物的纱布递过去。
“皇上不可,微臣惶恐……”
曹双满头是汗,有些拘谨不敢。
“别动。”曹问青咬着匕首,不客气地从魏绎手上取过药,一气呵成给曹双包扎好伤处。
魏绎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坐下来沉声道:“这一战曹将军辛苦,好在您尚且安然无恙,不然回去……更无颜与他交代。”
“熬,哪有不苦的。”曹问青叹气说:“二爷远在邺京,但未必不能体察前线之不易。生死不由命,曹游能为明主战死,是武将大幸。”
只是不知还要熬多久?还要死多少人?
魏绎沉默半晌,面对营中多般质疑埋怨的眼神,他做不了任何回答,只好视若无睹。林荆璞不在,他无法与任何人言说个中滋味,手中的茶碗掂来倒去,最后还是故作轻巧地倒扣在了桌面上。
此时,营帐内的人听得余子迁在帐外大呼小叫,似是要找曹问青算账。魏绎沉肩提神,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便将他带了进来。
余子迁进帐后,未亲眼见到人,便带着曹问青的名讳骂骂咧咧:“皇上一得知消息,连夜就带了四万援军前来助你,你妈给你浑身上下长了那么多心眼,咋就不长颗胆子,居然在这节骨眼上让南殷兵给跑了!本来还可以乘胜追击活捉那万奋的,好歹拿了筹码跟他们换回萧承晔,你倒好,直接给老子撤兵!这是战场,不是以前你在邺京地底下玩的躲躲藏藏的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