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我虽然知道倨傲之人大多xingqíng古怪,却没想到他开口不问我来意,先问出这么一句,心下戒备之余,不动声色地照实答道:“回将军,下官已虚度廿年又四个chūn秋。”
“diǎo!长得像十九!”陈显狠狠吐口唾沫,似乎为自己判断有误而懊恼,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如常,看着我哼然笑道,“听说江原那小子没了老婆之后,便喜欢在府里养些书生小白脸。怎么,今日终于派上用场,要对着本将军施美人计么?回去告诉江原,不用白费心了,他看上的东西本将军统统看不上!还是自己揣回去暖被窝罢!”说着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自己说了一句高明且风趣的挖苦话。
陈显这么一笑,坐在他下首一个散发结辫的戎族打扮男子便也张狂的笑出声来,在他的带动下,几个将领便也大笑不止,到后来,连旁边侍立的一众小兵也开始肆无忌惮。一时间大厅里笑声震天,又不时夹杂几句粗鲁的咒骂声,竟是没有停下的征兆。
我独自站在大厅中央,面对一众狂笑的将领士卒,冷冷抬高了声调:“若是诸位以为单凭嘲笑咒骂便能吓退北魏百万大军,那不妨多笑几声。”
这话是冲着陈显说的,离我较近的两名将领将我的话悉数听在耳里,立刻便沉下了脸色,陈显却仍然毫不在意地大笑:“diǎo!本将军就是要笑死姓江的小子,笑完了再打!打之前能气死更好!”
他这般一说,又引得士卒一阵哄笑,有人高声附和:“对!气死他,打死他!哈哈哈哈!”
我抿了抿嘴,心想若不是他们连我一并嘲笑在内,这话倒也有趣,就不知江原如果亲眼目睹此qíng此景,表qíng会是怎样?陈显这人实在也是个厉害角色,经他如此一挑,非但能将函谷军卒长久积压的抑郁之气悉数转移到敌方,还会令城内守军的士气骤然高涨。
然而士气逾高,求战之心越切,此刻对我而言,首要该做的便是趁此点一把火,让他们心中怨恨烧得更猛烈,顺理成章将战书jiāo到陈显手中。
陈显注意到我的视线,讥笑道:“如此深qíng凝视本将军,莫非美人特使还有话说?”
我面色微沉,没理会下首将领的哄笑,却是睥睨陈显:“久闻将军傲然不群,常以上古名将自比,下官请问,将军空居英雄之名,为何行的却是造谣生事的小人行径?难道对一国使者如此奚落,便是你傲气所在?”
陈显收起笑容,眼神忽转锐利:“你不错,这番话有理有节。不过你虽说得好听,对本将军却是无用。哼哼,本将军行事但凭兴之所致,管不得那套滥俗规矩!说吧,江原让你带什么话?”
我皱眉道:“下官记得将军方才曾说,凡是燕王看上的,你便统统看不上,可是真的?”
陈显纵声便笑:“diǎo!自然是了,这其中也包括特使你!”
我冷然一笑,字字萧森:“然则,燕王看上了北赵沃野千里,将军自然是看不上的了,不如就此献给燕王如何?”
话音落地,那些本来还在哄笑的将领立时不笑了。陈显还未说话,已经有一名壮年将领拍案站起,怒指我道:“这话欺人太甚!我北赵国土怎能拱手让人?你们北魏夺去我关外三十六座城池,兀自不知满足,今日胆敢要上门来了?”
我冷冷笑道:“听这位将军之意,若是北魏肯就此知足罢手,你们就算失却几座城池,也无怨无悔了?”
“你!”那将领一张脸皮顿时涨成酱紫,“锵啷”一声抽出随身斫刀,眨眼间将刀锋横在我颈间。厅内气氛立时大变,只听所有将领在我身后同声喝骂:“猖狂竖子,杀了他!”
“枭首示众!”
“不杀此贼,难以泄愤!”
“杀!”
我眼皮没抬,只淡淡对陈显笑道:“将军属下皆是好本事,就不怕贻笑天下也!杀得凌悦一个小小使者,而且不是魏人,你们北赵便能威风八面,自然而然地收回失地了。到得北赵一统天下之时,可别忘了为下官上香致谢。”
陈显冷笑道:“牙尖嘴利,果然说客!我属下将领皆是铮骨男儿,岂是你这类诡辩之徒可比?你既然自承不是魏人,听口音便是南越人,南越人背信弃义,更是该杀!只是你既然身为燕王使者,要死也该将使命完成,先容你多活片刻又何妨。”一挥手,命那将领撤回了架在我颈间的斫刀。
我轻笑击掌:“将军果然傲而有节,非一般狂狷鲁莽之徒。因此下官却要在送上燕王书信之前劝将军一句话了。”
陈显却是眼角一挑:“我若是不想听呢?”
我微笑道:“将军重兵在握,宝刀在侧,又何惧下官一言?”
“你身为北魏使者,能有什么好话说,无非是替江原那小子周旋罢了。”
“下官虽为魏国使者,却不忘越赵两国多年jiāo好之谊,于是忍不住私下为将军一谋,将军又何须拒人千里之外?”
“呸!去你的两国jiāo好!”陈显狠唾一口,“要利用我赵国拖北魏后腿,买战马、卖兵器粮糙时,承诺说得好听,国书也签的慡快。现在南越要jiāo好北魏,于是盟约说毁便毁,招呼都不打!南人yīn柔诡诈,连魏人都不如!”
我听他动怒,越发笑吟吟道:“南越背盟,却不是下官背盟,将军可不能一竹竿打翻了一船人。将军逞一时意气,拒不听下官之言,到时可不要追悔莫及。”
陈显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忒啰嗦!本将军偏就不听!把书信递上来!”
我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支细长的铜管转jiāo给旁边侍立卫兵。陈显动作麻利地除去管口泥封,抽出一卷书信哗地展开,扫得几行,神色渐渐凝重。看完后将纸卷丢给下首的戎族男子:“伏念军师看看!”
我微微惊讶,这才恍然想到,伏念并非姓伏名念,却是戎族名字。北赵有将被俘的戎族人编入军中的传统,军中偶尔有一两个戎族人做下等将领并不奇怪,但眼前这个戎族男子竟然便是陈显军师,这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了。
当今北方中原有两大外患,西戎狄、东胡羯,都是以游牧为生的糙原部族。他们jīng于骑she,来去如风,经常游弋于北方长城附近,骚扰边民抢掠财货,却又极难追击歼灭。不知是否巧合,这两大部族恰恰分别位于赵、魏两国北方,戎狄对北赵、胡羯对北魏,各占一边,却是商量好一般从来没有越界过。
其中胡羯在北魏神武四年被江原一举挫败之后,便无力大举进犯中原,只剩下戎狄在北赵边境常年肆nüè。而北赵的戎狄之患几乎全赖河西宇文氏一力抵挡,才没形成气候,因此北赵近五年来虽然频频失地,根基却还算稳固,再加上南越的间接援助,倒也没有乱了阵脚。
如今戎狄人居然能在北赵军中担任重要职务,而且是在如此重要的咽喉要地,难道预示着北赵为了抵抗北魏,已经秘密与戎狄联合?如果真是那样,北魏胜负尚在其次,万一戎狄借机获取渔翁之利,侵入中原腹地,那便是整个华夏之邦的灾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