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曲
在桌边坐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竟来找我:“去练剑吧。”
我愣了半天神,看他说完便转身出门,心中的不安缓缓扩大,飞快地梳洗后推门而出,他立在朦朦晨雾中飘渺得不似真人,听见我来了,他侧首说了句:“走吧。”我只得默默跟在后头:这又算什么?我宁可你来质问我,也好过凡事都憋在心里。可是我尚且不知道他昨晚为何喝了酒,甚至身上还留有女人的香粉味。
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他道了句:“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来。”
看他收了剑转身yù走,我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相公……”
他竟然笑了:“相公?你口中喊的相公真的是我吗?”
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怨气:“你昨晚歇在哪儿了,怎么也不回房来?”
“有些事要处理,怕打扰你就歇在书房了。”
我咬着下唇紧盯住他的侧脸:你我都知道昨晚之事,又何必骗我是在书房?不想多说什么,我点了点头:“不管有什么大事,总是身子要紧啊,看你眼睛都红成这样了,都不觉累的么?”
他似笑非笑:“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又怎会觉得累呢?”他瞟过一眼,随意笑道,“我忘了,娘子远比我要懂其中的真意,也远比我会耍手段!”
他甩开我的手大步离去,我眼见着他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视线中,惶惶喊道:“尘……”
他微一侧首:“娘子还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竟吐不出半个字来,他垂下头轻笑几声:“原以为成了夫妻,必然会是让天下人都艳羡的美好姻缘,可谁知,娘子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几句,更不用说满腹的那些伎俩了!”
他回首看了我一眼,眸心似有惨淡的光影霎时化作一片寒芒,我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有叶飘至他肩头,又沿了身形缓缓滑落,他脸上带着疏离的笑,终是离我愈来愈远。我孤身而立,恍若置身荒芜的旷野,一颗心突然毫无来由地颤抖起来。
我心中发慌,亦不愿和他形如路人,便依然如常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再未酒气熏熏地回来过,可也不再同往昔那般与我朝夕相对,书房的门再不对我敞开,而身边平整的褥子上也再未有他留宿过的痕迹。
我曾任xing地猛拍房门,希望他能出来见我一面,可一句淡漠的“何事?”,便将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化为乌有。我也曾固执地守候一整夜,看那昏huáng烛火一直点到天明,才惊觉他已整日没有吃过东西。唯有清晨练剑的时候,我才能偷着看他几眼,可一旦练完了,他便绝然转身离去,任我怎么呼唤都无济于事。
没有他的日子实在难熬,回想起仿佛还在昨日的幸福,我已唯有苦笑。虽然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我早已不求他的原谅,可也不想眼见着他日日消瘦下去,便在书房外架琴奏一曲《长相思》,一曲复一曲,声声怀君意,指尖磨出了血,还是不见他的身影,我默然望着隔在我与他之间的那道门,恍如九渊云霄不可逾越,嗅着残荷的清香,心中苦不堪言。
秋雨带着隐约的寒意缓缓倾透我的衣衫,指尖的痛楚已漫至周身,我闭着眼,知道自己终是失去了所有。
“这样算什么?道歉么?”不知何时,雨停了,他立在面前,眼底的青痕一如泛着血丝的眸心那般刺目,“从前我不要你感激,不要你投桃报李,而现在,我不要你感到愧疚了才想着道歉、想着安慰我!不过是要你一句真话,就那么难吗?就那么难吗!”他哑着嗓子嘶吼道,那声音像磨在石板上的砂砾,隐隐作痛。
我起身仰头望着他的眼,不知不觉间,似有萤火忽闪忽闪在周身流漾,那青色的光芒,若寒星点点,翩然成趣,轻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温柔得如同qíng人的低语呢喃。而他的目光灼灼如烈火,仿佛已忍到了极致,我看不清他眼里的自己,只觉那份执念深深扣住我的咽喉,掐得我喘不过气来。
半晌之后,我垂了眼:“真话?你要我说什么真话?”恐怕他已知道景亲王想要qiáng娶我的事,那么他的怒气自然也是因为我的小伎俩。欺瞒与利用,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他恨我,没有半点错,错的只是他尚且狠不下心与我一刀两断。
他抱住我,阵阵战栗袭来,我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小桐,我想要不在乎,想要豁达大度,我办不到,可若让我装作不知qíng,那更是难上加难!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我也会生气会失落会吃味啊,莫非真要我冷漠无qíng才和你意吗?”
我抵着他的胸口,一遍一遍轻唤着:“相公,相公,相公……”他没有挑明,自然是不想与我决裂,那么我是否也该顺着他的意思将日子过下去?汹涌的暗流就这样生生被他压下,可我知道,再怎样也回不到从前了,那种亲密无间,那种如胶似漆,仿佛已成了不可追忆的过往,每每想起,自有一种悲凉从心底蔓延开来。
压抑太久的爱一旦爆发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像一只刚被释放的困shòu,疯狂地占有我。夜风微冷,明明才刚入秋,满树的桐叶便已委落成泥,薄云流散,冷月孤寒,这一夜不尽的chūnqíng,更显窗外夜色苍凉,清冷风chuī,卷起枯huáng落叶,好似那短暂的美好终有一日也会被永远遗落在身后。
纵是他只字不提,我的心qíng也一日比一日沉重,勉qiáng在人前维持和美的假象,独处时,却相顾无言,他可以整日整日地看书,恍若身边没有我这个人,我也宁可躲在高高的枝桠间,望天高歌几句,才能一舒心间的苦闷。他的冷漠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消融,一次比一次更激狂的欢爱,每每我讨饶了,他依然不肯停下,我知道他在发泄满腔的怒火,也明白他心中有着无限的愁苦,可当汹涌的qíngcháo一次次袭来,他眼中的悲楚如水般流泻,我死死闭了眼,听着自己婉约的呻吟仿佛是一曲缠绵而无尽的哀歌。
每当我愁肠百结、困顿无助的时候,那种恍如陷在泥沼中的恐惧常常bī得我无法喘息,混沌一般的梦境里总会浮现寒的身影,仿佛他就是暗夜里指引我的那盏明灯,仿佛只有他才能给我慰藉和依靠。
可是他呢,虽然白日里淡漠如路人,可每每夜来惊醒,他总会拢我在怀,明明听见了我的梦呓,却依然给我温暖的怀抱,天渐冷,他每晚给我暖热了手脚才拥着我入眠,虽然再没有甜蜜的qíng话,可我明白他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冰雪的消亡,也许要长久的等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我终是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开始头疼发热,迷蒙中似有清泉冷玉拢在身侧。我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却总能听见声声长叹,有一个声音带着无法言语的忧伤划过我平静的心湖:“不瞒你说,我如今才明白,姑娘对我好,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心里有我,也有可能是觉得对我有愧。”
不是不是,一定不是这样,你莫要如此伤悲。我想要摇头,可惜身子沉重得怎么也动不了。
那个声音忽而又道:“丫头,你说人的心都是这样吗?寒冷如冰,怎么暖也暖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