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仇记》完结
肖余庆问,「可用过饭了?」见他摇头,便道:「你也忙得很了,先吃饭,用完饭咱们爷儿俩再来说话。」
方才那桌席面已撤了,肖贵忙叫伙计将堂里供应的份例饭菜送来。
此时已过晌午,肖春和好容易将病患诊完,已是饿得前心贴了后背,当下也不客气,道一声,「侄儿可放肆了。」便大口扒拉饭菜,直待有八分饱,方撂下筷子。
肖余庆正与肖贵说着堂中药材往来,见他用完饭菜,便停了话头,转而问肖春和道,「你把那谢霖带在身边也有些日子,看他品性如何?可是打算收他为徒?」
肖春和晓得自家三伯素喜提携后辈,今日见他着意指点谢霖,便知定是看中此子天分,必要问一问的,遂道:「霖哥儿为人勤谨,虽性子跳脱些,学起医来却不浮不躁,颇有几分韧性,平日行事间,精明有加,倒也不失厚道。便说数月前,咱们这儿来了个穷后生,家在城外郭家庄上,老爹病重,起不得床,这后生东拼西凑了几百钱,到堂里求大夫到他家去看诊,付先生他们几个哪里看得上这几个钱,无人肯去。我见这后生孝心可嘉,便多嘴问了两句,听那后生述说症状,估摸他爹应是积劳成疾所致的心气不足,阳气衰微之症,此类病需回阳固脱,当久服人参,卧床静养。只是看那后生衣着,也知他家哪里是吃得起参,不过劝他认命罢了。倒是霖哥儿看他可怜,陪着他去郭家庄走了一趟,回来开了付方子,为着省钱,只用人参、麦冬、干姜三味,那干姜自家地里便能种得,麦冬于城外山上也有的是,自己去寻,也不须花甚银子,倒是人参不好办,霖哥儿索性便将其换做党参。」
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一眼肖贵,才又笑着道:「恰那几日咱们堂里要制一批理中丸进奉宫中,里头一味党参,掌柜的叫药库只取整只参段,捡那上好的研末入药,参须一概弃之不用。霖哥儿央了药库几个伙计,把参须并配药剩下的末子收了来,给那后生拿回家去,又从库中找出只新采买的整棵参株与他看,教那后生辨识清楚,叫他吃完了参须后自去山上挖来给父亲服用。那后生照他所教法子医治,已是见了效,前几日还送了自家产的春韭来道谢,道是他爹已能下床种地了。」
肖贵还是头一遭听说此事,笑骂道:「这小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
肖余庆不禁亦笑道,「不错,不错,行医者当怀仁心,此子凭此心肠,已可入我医门中来。」
肖春和接着道:「当日我将霖哥儿带在身边,道是须看他是可造之才,方能收他为徒,如今他跟在我身边将将一年,我看这小子不论天资、心性,均可堪早就,正想着要他正式拜师,不知三伯准否?」
肖余庆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你收他为徒,不是不行,只是此子于医道一途悟性过人,我看比你还要强上几分,若只在民间为医,未免可惜。眼下太医院中均是些有了年纪的老人儿,后继乏力,我倒是有心调教几个年轻后辈,荐进宫中,待我日后从掌院一位上退下来,肖家也好在宫中有个臂助。」
说着瞪肖春和一眼,「惜乎你这口没遮拦的脾性,进了宫也是惹祸,不然咱家何至于在太医院只我一人。」
因肖春和喜玩笑爱调侃的性子,当日未及入太医院当差,便先行得罪了御药房的掌事太监,险些结下怨来,虽说看在肖余庆面上化解了去,却也因此绝了让这侄子入宫一念。只是日后每每提及,不免便要骂上几句。
肖余庆偌厚脸皮,被骂得惯了,只笑嘻嘻听着,倒是对三伯口中透出的盘算微微一惊,问道:「三伯这意思,是想收霖哥儿为徒,带他入宫?」
肖余庆轻轻一笑,「这孩子颇得我缘法,若能收为徒儿,自是一桩美事,不过为着谨慎起见,还需先在身边放上两年,若当真品行上佳,再叫他拜师行礼不迟。至于眼下,我身边倒是缺个药童,且叫他先跟着出入宫禁,学些规矩,长长见识,慢慢调理便是。」
顿一顿,笑瞥一眼肖春和,「春和莫不是舍不得把人给我?」
肖春和忙道:「能得三伯亲手调教,这是霖哥儿的福气,我代他高兴还来不及,哪儿会舍不得,三伯这可冤枉我。」
肖贵亦觉欢喜,起身道:「我这便叫谢霖进来,且问问他乐不乐意。」
见肖余庆点点头,便忙亲自跑去前堂,将人带了过来。
谢霖尚不晓得因着甚事,但见掌柜的急三火四拽了自己来见肖余庆,不免心中暗自嘀咕,待听肖春和讲清缘由,登时惊喜交加,怔愣片刻,方才醒过神来,急忙跪下磕头,道:「不想小的竟能有这般造化,得以跟从老爷学医,日后定当虚心受教,不辜负老爷栽培之意。」
肖余庆颔首微笑,「很好,很好。」说罢起身,「今儿个出来这大半日,着实有些累了,今日便如此罢。」
肖贵见他要走,赶忙去门外吩咐伙计备车。
肖余庆出得门来,不忘吩咐道:「春和,你明日一早带他来府中见我。」
肖春和躬身应下,同谢霖一左一右,服侍着肖余庆上了马车。
待车走得远了,肖春和回过身来,一手拍在谢霖肩上,「好小子,不枉我教你这些日子,今日当真给哥哥作脸,三伯可是夸你得很呐。」
肖余庆既有意将谢霖收作弟子,两人便成了平辈,肖春和自然改了称呼,言语间更多一份亲昵。
谢霖听他口风,已隐约猜到肖余庆用意,心下怦怦作跳,口中不忘谦逊道:「全赖您素日教导。」
待晚上回了家,同谢苇说起此事,谢苇听完,只道:「如此甚好。」
此时天气已暖和起来,两人睡惯了炕,便也不曾分屋,只把被褥分开铺摆,不需挤在一处。谢霖本睡在西边,这时滚过来,窝进谢苇怀中,日间里存下的激动、不安、期待,种种心绪,在身畔熟悉温厚的气息中渐次沉静下来,不久便沉沉睡去。
翌日,谢霖起个大早,天蒙蒙亮便到济世堂等着,不多时,肖春和坐了自家马车过来,接上谢霖,两人齐齐往肖府里去。
肖家数代积累,于第三代家主在世时,便在城西五里桥边置办了一处宅子,其后遇着邻人搬迁,又将隔壁购了过来,连成一片,此地与城东仅一街之隔,正是富贵云集之地。
两人一路行来,正撞见高官勋贵们或上朝议事,或去衙门当差,各个鲜衣怒马,仆从前呼后拥,肖春和一介草民,哪里敢与贵人争路,自是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让出道来。
谢霖来京城时日已然不短,只是平日里忙于埋头做活,少有功夫闲逛,竟还是头一遭见识这般景象,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欣羡,掀开车帘,扒着车门向外张望。
肖春和时常被各府第请去出诊,这满朝文武识得一大半,见谢霖好奇,便一个个指给他看。
「那辆黑漆马车乃是左都御史林文阳林大人的,林大人年轻时便脾气耿介,日日参人不辍,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各部吏员,没有他不敢得罪的,如今愈加老而弥坚,前日还同大理寺正当廷吵了一架。这人罢,脾气一大,肝火便旺,咱们堂里的舒肝丸专治肝郁气滞,林家隔三差五便得来买上几盒。」
「后边跟着的那匹枣红马上坐着的是安定侯洛朝东,别看洛侯爷年纪不大,却是沙场上几进几出的猛将,实打实的军功挣得这侯爵之位,奈何往日里受伤太多,一到阴雨天筋骨便疼痛难忍,咱们堂里每年制出的那几十瓶虎骨酒,得有多一半专供洛家。」
「一旁那顶青呢轿子乃是刑部侍郎左元凤家的,别看左侍郎年届花甲,却是色心不息,家中十一房小妾,各个如花似玉。左侍郎夜夜熬战,白日里还要坐衙当差,别看面上光鲜,内里已是虚得厉害,这半年竟是拿鹿茸当饭吃。」
……
肖春和见多识广,信口道来,谢霖只听得咂舌不已。
正说笑间,一阵哒哒马蹄声传来,谢霖扭头去看,只这一眼,笑容便凝在脸上。
只见一队人马从两人车旁疾驰而过,十七八名亲卫将一人护在队列中,此人锦衣玉带,胯下一匹油黑发亮的大宛名驹,肖春和见了,先赞一声「好马」,待见了马上这人,却是脸生,遂道:「这是哪个?我却没见过。」
谢霖敛起笑容,轻轻道:「这是勇毅侯家的二爷,定国将军,蒋晨峰。」
肖春和「哎哟」一声,道,「原来是他。」
继而又诧异看向谢霖,「你怎晓得?」
谢霖挤出一抹笑,「往日里在街上撞见过这位将军大人出行,听旁人说的。」
肖春和笑道:「怪不得。」指一指这须臾间已纵马远去的那道背影,「早听闻勇毅侯家这位二爷十分了得,练兵有方,深得帝心,不久前还听说他家嫡次女选入宫去,十分得宠,只半年功夫便已封了昭媛,这位蒋二爷当真是既有手段又有运道,虽不是嫡长子,承不得爵位,只凭这份本事,来日便是分家出来单立门户,旁人也小瞧他不得。」
谢霖有心打探,装作好奇,着意问道:「也不知这勇毅侯府是怎生个光景?在京中可算有名?」
肖春和啧啧几声,叹道:「岂止有名,那可是数得上名号的勋贵之家。他家祖上原是追随太祖平定天下的功臣,世袭侯爵之位,待到上一代侯爷,娶的乃是靖西王家所出嫡长女端和郡主,婚后生下兄弟两个,长子便是如今的勇毅侯,次子便是这位定国将军。他家老侯爷数年前便已过世,但因老太君尚在,兄弟两个便不曾分家,俱在一处住着。端和郡主乃宗室贵女,近些年春秋渐高,时常请了御医上门看诊,三伯便是他家座上宾,我也有幸去过一次,却是给勇毅侯的一位宠妾诊脉,便连勇毅侯是圆是扁也未得见。」
谢霖倒抽一口冷气,「好大排场。」
两人正说着,那街上的车马已是走得干净,车夫吆喝一声,重又赶车上路,不多时便到了肖府门前。
肖家门房是识得肖春和的,十分殷勤地上来请安,道一声,「侄少爷来了。」赶忙开门让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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