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宴子桀一路进了正堂,早被一众侍卫监禁的宴子俊起身接驾。宴子桀斜着眼瞄着宴子俊,坐上正堂主位,胡璇则被侍卫押解着站在侧首。
宴子俊显然十分惊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番窥了窥宴子桀的脸色,最后五体投地,半个字也没说。
宴子桀看了看胡璇,胡璇咬紧嘴唇低下头去。于是他又转眼看宴子俊,缓缓开口:“朕一向待你不薄,你竟联同外人反朕?!”
一直伏在地上的宴子俊终于又抬了头看了一眼宴子桀,却眼里含了泪,复又伏在地上,带着哭腔道:“三哥……是我错了!我不该……”
宴子俊这一声“三哥”,不知勾起了胡璇多少甘美与痛苦的回忆——曾经有多少个孩子这样呼唤自己?!包括如今高高在上的那个无情的君王,然而事过境迁,如今听到这一声呼唤,唤的人即不是自己,那些过往也不会再重现。
宴子俊伏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宴子桀的神态却十分平静。他半垂着眼帘,依旧保持着他高高在上的神情,低沉的声音问道:“……朕问你为的什么!天下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缺什么?!一定要扳倒了朕才甘心?!”
宴子俊哭得伤心,只是一直伏在地上说他错了,哭个不止——甚至就连胡璇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绝难想像,这个就是一直站在原拓背后,想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推翻宴子桀的人物。
“……小七。”宴子桀落在椅柄上的双手绞着袖子纂成拳头,声音里也开始微微打颤:“……朕当年逃出宫中,与兄弟们相聚,朕一直最亲近的,就只你一个!朕以兄弟之情待你、你……你也算对得起朕!”
“……三哥、三哥,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宴子俊终于抬起脸,已哭得似个泪人:“……我是不该鬼迷心窍……”
不待宴子俊说完,宴子桀一拍桌子,因声断喝:“你也知道你是鬼迷心窍?!那原拓是个什么角色?!莫说朕看低你,你同他联手反朕,若让你们得逞,论心机比势力还是讲用兵,你哪样是他的敌手?!这个乱你也敢反?!你再看看他!”宴子桀伸手一比胡璇,目光却还是盯着宴子俊,历声喝道:“他当年设计火药阵,又一人使计让西砥天翻地覆,你不度算自己的斤两,就敢与虎谋皮?!”
宴子桀这一番斥吼,不止骂得宴子俊狗血淋头,就连胡璇倾刻间也有天旋地转的错觉——那些步步惊心且又受尽屈辱的过往,就这样在那个男人口中掀开。这样沉重的一击是胡璇始料不及的——他从打进门的时候也就认清了,这不过是一场“公堂对质”,大不了自己认了脱逃离叛;却万万没料到审讯盘问一样没有,血淋淋的伤疤就被这样轻易地拎出来做例子。
“我知道!三哥……”宴子俊哭得凄惨,却缓缓跪正了身子,面前宴子桀哭诉道:“……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经世之材。我原原本本,也不敢动这个念头……”
“……”宴子桀一撇嘴:“有了原拓唆摆,你便有底气了?!”
“不是!”宴子俊说着,狠狠抹了把眼泪,挥手一指胡璇,瞪着眼向宴子桀道:“是他!”
胡璇这时被指证,本也并不意外。宴子桀刚刚那一番话远远大于如今被指证的杀伤力,他倒可以定定地稳住身形,并不抵认。
宴子俊却继续说道:“若只是原拓游说,子俊绝不敢动那不该有的念头!可是三哥你却一直迷恋这个男人,上至朝臣下致百姓、非议日盛,就连原拓那般一心追随三哥的良将,都起了异心;当日原拓前来游说,胡璇便早已与他达成协议,子俊无论应允与否,这贼子绝不会甘休!三哥,今日是子俊负你,自当受死!但就算我死,我仍不甘!当年我家兄弟一同打下天下,如今却要毁在这、这无耻之人……”
“住口!住口!”宴子桀忽然拍案而起。宴子俊却不怕死了一般,向前膝行,侍卫上前拉住他,他却也拉住了宴子桀的衣摆,嘶声吼道:“三哥!你不能再执迷啦!三哥!子俊错了!可三哥,你是天子!你不能一错再错啊……三哥!……”
第六十章
胡璇穿着青底子的棉袍,在房中四名太监的看守下,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塌边。
正中的圆桌上摆着已经冷了的饭菜,无论他吃还是不吃,只要他没发话,照例办事的宫人们都会适时地撤下一桌,再换上另一桌菜式。一队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远处的鼓乐声时高时低地飘进房来,到宫人门退下去,关合房门,便只能听到偶尔宣哗声。
这间房仿佛与世隔绝的安静。只有胡璇脚前的暖炉燃着柴火,透过镂空的雕花在他脸上铺下晃动的阴影,那不安的节奏,才是胡璇如今心底的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已这样定定地坐了多久。也记不太真切是怎样随着宴子桀回宫。仿佛记忆最后的片刻,就是宴子桀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和宴子俊在厅堂中对质嘶吼。
又或是那之后,宴子桀曾奔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抱住自己,向着在场的宴子俊说过些什么……胡璇竟然记不真切了。
再后来呢?怎样进了宫,怎样由人服侍梳洗更衣?!胡璇的记忆就只剩下无章的杂乱影像。
到他自己都觉得坐得太久的时候,已将近子夜。房中换了四个太监来守夜,宫女们撤下年夜饭,轮流又送上各种点心蔬果。这时为首的宫女走近胡璇,问他要不要准备出去看近新的花火。胡璇回了神,应了声所问非所答的对话:“……皇上呢?”
宫女显然被他问得一怔。皇帝当然要陪后宫守岁,这个前朝的储君又岂有不知之理?!可眼前的这个男子,端庄而安静的坐在塌前,一张素雅白净的脸庞上,空洞而不安晃动的眼眸,出卖了他已经脱离常人的神思。
宫女压低了声音,小心回话,说守岁是惯例,皇上应该在后宫。胡璇茫茫然地点点头,仍旧定定地坐在塌前,一板一眼地应道:“……那我等着他。”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胡璇恍惚地知道来过两次御医,为自己把脉,又灌了两次汤药——但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宴子桀,在后宫大院的金雕龙凤座上,已经心如乱麻如座针毡。
胡璇并不知道宴子桀看得是哪折戏,观得是什么歌舞。但胡璇没吃饭,几时发呆,什么时候问什么话,宴子桀却一清二楚。御医给胡璇把脉,说是受惊过度,神智涣散,已开了一幅宁神安眠的汤药,可胡璇竟然依旧瞪着两眼坐在塌边纹风不动——听到这话时,宴子桀几乎就要跳脚离座。可眼前正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朝廷上下早就对他后宫无祠多番催谏,眼看着皇后为首的三宫六院,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他还哪能起得了这个身?!于是又命御医再去好生诊治,到了第二次御医来回话,说是胡璇又喝了汤药,已经就寝,宴子桀才算安心。
于是这一夜留在叶纳寝宫,到了第二日又要忙备新年祭礼,一直到了将近午时礼毕,宴子桀才得空来到胡璇的住处。
宴子桀还没进房的时候,胡璇就穿着个单袄里房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个太监一路小跑,却不敢伸手去拦他。胡璇披散着头发,奔到宴子桀近前,劈头便问:“珂儿呢!宁儿呢?!他们倒底怎样了!”
胡璇显然一直担忧,原本就清瘦的脸庞如今更是苍白憔悴。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奔上前来拉着宴子桀摇晃质问,却又仿佛是届于身份地位不敢有那种作为,只张着一双手勾着指头的手掌,全身蓄着力微微发抖,执着地盯着宴子桀等待答案。
看着这样的胡璇,宴子桀才翻然醒悟起御医说过的话——胡璇早就犯过那失心疯病,如今就算他平时看来与常人无异,但他心中一直积郁难消,心神错乱失常,实在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宴子桀自然知道从前的胡璇,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也亲眼目睹着胡璇怎样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更不只一次看到他恐惧慌乱的神情……可他真的忽视、也或许根本就不愿面对——胡璇根本早就神智失常的事实。
那个曾经像天人一般闪闪发光的人,那个言谈笑貌间、无时不流露着俊逸之气的人——他用本能的底限,支撑着恍忽的神智,努力扮演着一个神智正常的人……
心痛着,宴子桀缓缓伸出手,看到那自己早已习以为常——胡璇一瞬间恐惧畏缩的神情,之后他一如即往地在片刻间以仿佛平静无波的表情代替,维持那个等待答案的表情面对自己。宴子桀缓缓搭上胡璇的肩,尽量放软了声音,柔声道:“朕没伤害他们……你跟朕回房里,朕同你好好说说话?”
胡璇用了一小会儿时间反应宴子桀发出声音的意义,之后缓缓点头,木讷地随着宴子桀进了房去。
遣退了左右,胡璇的神态就开始变得不自然。但他中规中举地站在原地,有所不甘地盯着落坐于塌上的宴子桀,显然仍旧执着于自己并没得到答案的对话。
宴子桀抿着嘴,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胡璇,缓缓招了招手。
胡璇身子微微晃了晃,却没走上前去,又开口说道:“……珂儿呢!你倒底将他怎么了?”这时却连平时对宴子桀的尊声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宴子桀有些无奈,搅和着那难以平覆的心痛,耐着性子低声软语又说了一次:“璇,你坐近前来,朕全都告诉你!”
胡璇终于犹豫了片刻,轻着步子挪到宴子桀身前,由他拉着并排坐下。
宴子桀看着胡璇那时不时就发愣犯直的目光,心底除了怜爱与疼惜之情、除了翻江倒海的悔意,更涌起那种不肯放手的保护欲。他不顾胡璇微弱的抵触,双手扣上了胡璇的手背,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说道:“……朕向你保证,没伤害胡珂……”
“……”胡璇果然有了反应,目光转向宴子桀,但显然是猜测与犹疑的神色,还有那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哀伤之情。
“……你当真半点感觉不到朕待你的心意?为何执意要逃呢?”宴子桀接着说下去,胡璇的脸色便转为沉寂,转向了一边。
“朕舍不得再伤你的心,却又不能放任你离去……这份心意,你仍不领情么?”宴子桀继续自说自话:“半年前,朕就摸出了你要逃走的端倪,放任你走到了这一步,无非就是想你明白朕对你的心意,能够回心转意。但前事怎样都好,现时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死心么!”话说到这里,胡璇果然瞠目,讶异地瞪着宴子桀的脸,声音打着颤:“……什、什么……你、你早就知道?!”
宴子桀正待答话,胡璇却冷不防一抽手,倏地起身,神情紧张而狂乱,低声吼道:“……原来、原来你早就洞破一切,为的只是让我自以为是,自投罗网?!你倒底要怎样?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欺骗?!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胡璇说到后来,已经激动得有些气喘。宴子桀觉得他气色不对,忙上前扣住他双肩,急声喝道:“朕没骗你什么!是你一心想离开朕!朕就是知道,若是不容你走到这一步,你终究不会死心!如今逃也逃过了,朕都不想跟你追究!朕只要你一心一意留在朕身边!为什么到了现在,你仍旧不明白?!”
宴子桀一发威,确是有效。胡璇禁不住打个颤,却强自镇定下来,双目茫然地盯住宴子桀一小会儿,恍忽间呢喃道:“……怎么、怎么会……明明、不该……”
“……应不应该,都已即成事实。”宴子桀放开了手,神情间也是一片惨淡:“朕多希望,好好的待你,就能跟你重新开始,一生一世都守在一起……”他话说这里,去看胡璇。胡璇却神游似地兀自发愣,仿佛根本没将他的告白听进耳中、放在心里——仅管已经知道了胡璇神智并不同常人,但满怀希望与不禁觉得委屈难当的心情让宴子桀着实心凉,他终于平静了自己起伏的心绪,恢复了自己冷静的心态,正色道:“……也罢!事已至此,你逃也逃了,朕捉也捉了!现在你也该死了这条心了!只要你将这件事来胧去脉向朕交待个明白,朕保证,绝不伤你!不再向你追究!”话说到这里,胡璇的身子显然一震,脸上又闪过那种恐惧的神态。宴子桀心中被牵动,忙又缓和了声色,柔声道:“……朕一言九鼎,你全如实说出来!朕仍旧好好待你,绝不容人伤你毫发!你的孩儿,你的弟弟,朕一样命人好好服侍,绝不让他们受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