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胡璇将宴子桀上下打量了一翻,那绝望悲伤与讽剌一般不信任的神情,着实让宴子桀受伤又火大。胡璇淡淡声音又一次空荡地飘出口中:“珂儿呢?他倒底怎样了?”
“……”宴子桀再压怒火:“你都说出来,朕就告诉你!”
胡璇垂下头,轻轻叹出一口气,身子微微地摇晃:“……即然已将我捉回,亦与七王爷对质过,事情的始未,也该猜到……还要我说什么呢?!”
“……朕想不通,就是想亲口听你说出实事!”
“事实就是……”胡璇缓缓向后踱了一步,抬起脸来正视宴子桀:“……我留在宫中,天理世人,皆不能容。此番计议,我已打定心思,即不成功,便是身死!我早已不堪那时时惶恐、日日心忧的境地。此番事败,甘愿受死!……皇上已权倾天下,生杀大权手中在握,即视我为眼中钉,又口口声声有情,为何却宁要我生不如死,捉紧我的弱点摆控,半点不肯放过?!我已活到如今这番场景,生即无欢,死又何偿不是解脱,你却……你却……只是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六十一章
宴子桀神情一凛,便要接话,胡璇却惨淡地扯出一抹苦笑道:“……皇上曾说我早不该活在世上……有许多时候,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宴子桀即刻知道,胡璇说的是为阮鋆芷与胡璇反目时,自己辱骂他那时的事情。又要辩解,胡璇却自说自话地继续说道:“……我也曾数度求死……但那些、那些强加于我的不堪……并非我所愿!莫非我当真天生命贱、该当受了那些由人强施的恶事之后,便自绝弃世?!为什么如今我想离群索居、重新开始,便需要给所有人一个理由?!为什么我要活下去,就需要一个理由?!单凭我想活下去……就不行么!……即便不能……但若皇上口中所言的情份,稍许有些真心,就当赐我全家上下一个痛快!却不是以我孩儿弟弟的性命要协,再次逼我落入绝境、忍辱偷生、落得一个让人不齿的笑柄!……都已将我逼到了这个境地……尚说什么真心相待!……”胡璇说到后来,落了泪。
宴子桀一边自责,却又急于挽回,急声道:“……朕是有错!但凭心而论,朕何偿不是一心补偿,诚心待你好想要挽回?朕如今所求,也无非就是和你天长地久!你若心中仍有芥蒂,大可告诉朕怎样做你才满意,朕做足你的要求!这样仍不算真心?你为何就是不能明白朕这一番心意?!”
“……”胡璇摇头:“非是胡璇不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皇上啊!皇上当初口口声声羞愤难平的,便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处境!如今胡璇深感其苦,已觉不堪!深觉久在宫中,家小必将招致惨劫。若是不能脱逃求生,所求就是……”
宴子桀终于失了耐性,暴跳如雷厉声断喝:“朕乃天子!!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保你,谁敢动你分毫!!!你一面说着往事已矣、想要重新过活,却又一面对朕的过错耿耿于怀!你说的这些,根本就是一心离开的借口!事实如此,你还有什么好说?!啊!你还有什么好说!!”
胡璇终于惨白了脸,挂着未干的泪痕,迷离的目光望着眼前仿佛疯狂了的男人——宴子桀这一段暴喝,足以将神智迟顿的胡璇在片刻间震醒。胡璇嘲笑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和他的对话,语言永远那么苍白空洞,怎么会又一次犯了错,期望他可以被自己打动?!
胡璇缓缓转身,坐在桌前的木椅上,目光渐渐飘远。
宴子桀双手握紧了拳,面对着突忽其来的静寞,犹难平愤地粗喘了一会儿,眼见胡璇对自己放任,不理不睬,心中焦燥,不依不饶地说道:“……这些闲话也不必争了!朕只问你,今次出宫,你倒底是如何安排,都有什么人从中协助!你一五一十全向朕说出来,朕绝不跟你为难!”话音落了,等了半晌,胡璇却根本不做回应,仿佛认命等死,不再理会他。
宴子桀不甘地咬牙道:“……朕总算知道,即便朕的江山毁于一旦、即便朕的朝堂颠覆不堪、即便朕众叛亲离,在你心中,也不值一哂!”宴子桀说着话,转到胡璇身前,见他微微垂下了眼帘,虽然有了微小的反应,却仍是不肯与自己面对。宴子桀站定身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可即便你早已对朕绝情,朕心里却只有你一个……你不是担心胡珂么?朕告诉你……”果然一说到胡珂,胡璇即时有了反应,身子一颤,警觉地抬眼回视宴子桀。宴子桀顿了顿,继续说道:“朕是到了胡珂房中,才发觉密道的事情!派人走通密道探出胡珂等人聚众之地时,他已与肖远等人汇和,将原拓派去的人伏杀!朕派兵去拦截的时候,已被他识破了先机,早已脱走了!”
这个说法的确另胡璇意外,他眼眸转了几转,嘎了嘎嘴,半晌才应道:“……骗……骗人的谎话……”
“……朕说的是实话!”宴子桀说谎的时候,胡璇也曾觉得十分真诚,所以无论如今宴子桀说的倒底是真话还是假话,神情还是腔调倒底真诚还是虚伪,在胡璇来说,都根本无从分辩。
“朕若是捉到了他,大可用他来要协你……”宴子桀声音变得柔和,缓声说道:“……朕就是知道,你并不贪生,才大费周张,生怕你警觉有变,便要求死……如今,朕将心事都和盘向你托出……你却只觉得朕形色可憎,置朕的生死于不顾!”
胡璇努力分辩着宴子桀倒底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却只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更加纷乱。宴子桀声调变得有些激动,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朕如今不过要你一句话求实,你却还顾着什么同盟之谊,不肯说出真相、为了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之人,存心欺瞒朕?!你只顾着逃离朕的身边,便与皇后联手!却不知道最想你死的那人,便是她么?!”
话说到此处,胡璇再不能无动于衷,吃惊之下,瞪大了眼睛回视宴子桀:“皇后并无反心、亦无兵权……”
“朕的皇后虽无兵权,但她若狠下心来,命几百御侍矫旨出宫尚可做到。”宴子桀焦切的神情中纠结着几分恼恨:“朕不妨实话实说,早在你生辰之时,朕见到你园中那般丰厚的贺礼,就已猜出有人想要瞒天过海。但朕无实证,却已断定皇后有份参与此事的时候,便好言劝诱,想让她对朕说出实情。但她却丝毫不肯向朕透露,分明是怕朕阻挠,十成十怀定了杀你的心思!你却自作聪明求助于她,岂非自寻死路?!又或是即便朕如今掏了心待你,你却也甘冒此险,定要弃朕而去?”说到最后,宴子桀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壶杯盏一阵乱响。
胡璇此刻心神纷乱,又被宴子桀这一震惊得七魂飞了三魂,一时间又只怔坐在那里,半晌没能应对。
宴子桀性子急燥,与胡璇争执,自是打得两人争吵不休自己强势得胜的主意,可胡璇本就性情温吞,每每总是憋得宴子桀有气发不出,现下就是自己一段抢白之后落得个冷场的尴尬境地。
宴子桀见他仍不肯合盘托出,气得双手握拳,身子发抖,几欲发作,却又有想吼的没吼完,顿了几顿,才又压低了声音向胡璇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想着就算皇后被朕识破了,你还有原拓那一式后招!”
宴子桀说到这里,胡璇果然吃惊不小,猛然抬头时,脸上几乎失了血色般的苍白。
宴子桀将胡璇的神情看在眼中,便当他是一心欺瞒自己,心中恼火又盛了几分,一边是无奈又恨痒难当的冷笑,一边咬牙切齿地道:“朕能估到皇后,又岂会估不到原拓?!你好大的本事,令朕与九死一生的知交反目成仇!早在那天清辰出宫之前、你与原拓暗通信笺照计行事之后,朕便命人将原拓拿下了!胡璇,你一计三路人马,被朕在宫中封杀了两路,还指望胡珂能带着几队不成气的人马来救助你么!”
胡璇的身子微微发抖:“……即、即然都知道了……还要我招什么!……”
“朕知道,你无非就是利诱原拓,以你胡家声名造势作乱,让他可攀附于你或我七弟有机可乘图谋篡位;又拿捏准了朕的皇后想至你于死地,又不能在宫中动手,若然让她得到机会,定然会在宫外对你发难,这才求救于她。再令她派来的人与原拓安排的兵马相杀,你便可借胡珂留在这里的帮手之力由秘道遁走。”
宴子桀口中所述的猜想,确是胡璇心中原原本本的计较。虽然已被宴子桀擒回,又被他识破说出,仍存了几分不甘。心中一动此种念头,免不了现于颜表,宴子桀正说到气头上,一见胡璇这个神情,更是恼火,当下又是气愤又是心痛,咬牙道:“胡璇,你动起手腕当真让朕好生心惊!上阵杀敌朕绝不输你,但谋算人的心,朕却远远及不得你!你可知道,这几路人马被你摆弄得险些自相残杀,毁了朕苦心经营的大好河山。无怪当初西砥天翻地覆,今日朕的大宴国又险些重蹈覆辙!你对朕的心意分毫没有感动,却反而心冷绝情设下这等险计——你也算对得起朕待你的情意!真亏你夜夜在朕的龙床上与朕欢好之时,还能忍得假意顺从……”
“不是!不是!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胡璇脸上扭曲着痛苦的神情,待到宴子桀说到令他难堪之处,人显然已经失控,拼命摇头喊道:“……我这一生,若非错动了情念……怎会一次又一次、落到这种境地……”
胡璇眼眸中满是空洞绝望,水潋般的眸子对上宴子桀微微错愕的神情,胡璇仿佛失了神,缓缓转开视线哽咽道:“……我原本借原拓之力,便可安然脱身。那样涉及人少,未必被你发觉怀疑……只是、明明知道你早已众叛亲离……想让你看清……才甘冒大险……”
“……一心救你的,是会反叛朕的人、……一心杀你的人,才是诚心待朕的人……”宴子桀此时才缓和神情,脸上尽是悲伤与怜爱之意。缓缓蹲下身来,扳正胡璇双肩急声喝道:“朕是看清了!可若你当真遇险受难,朕虽知道是何人杀你,却不可能为你报仇!你可知道朕决意为……?”宴子桀话没说完,猛然间嘎然而止,将胡璇拥进了怀里,狠狠抱住,仿佛想将他揉入骨血一般——“你可知道朕决意为你修身续命的时候,便一心要与你同生共死”这句话,硬生生地咽回了腹中。
胡璇陷在强而有力的拥抱中,籍由身体传来的力量与温度那样鲜明。宴子桀有些粗糙的肌肤在自己颈项边摩挲,炙热的吐息伴着粗重而不稳的呼吸喷在颈人侧。
濒临神智崩溃的胡璇,思绪得到了一刻的抚慰——这仿佛传达着珍惜与爱意的拥抱,是曾经的自己一直渴求的;然而当经历了人生一次又一次的坎坷,让他明白了那是绝不可以期望的。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即便他无力改变自己的感情,也断然不会使那份爱意有所表露。
“……你不相信吧!?……”宴子桀有些无力的声音,低沉地在胡璇耳畔呢喃:“……若是你死了,朕会痛不欲生!”
第六十二章
傍晚的流苏菀灯火通明,每日为迎接天子御驾,原本仆从人数并不算多的庭园在这个时候总是显得忙碌不堪。
胡璇穿着一身淡水蓝锦缎的长袄,系了条素青的腰带,吊佩着宴子桀在他生辰时赐送的玉盘缀子,坐在廊台下架起的暖塌上。头顶束发的缎带与几绺青丝柔顺地垂在胡璇身前,他微微侧身,斜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湖边的几条垂枝雪挂,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胡璇的气色中带了几分微润,可他神情间的空洞与孤寂,仿佛已根深蒂固地在这厢庭园中开枝散叶,悠远而绵长的忧郁,就像夜昙的暗香一般,感染着任何一个角落。
每天从宁儿被抱走之后,他就算不是坐在这里,也一定会在某一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着。时常伺候胡璇的两个小太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主子,只是他们不太想得通,眼前这个除了样貌算得上文雅周正的男子,跟其他后宫中的娘娘妃子们相比,简直就木讷无聊到让人乏味,倒底是什么地方能把当今天子迷得魂不守舍,天天日日下了朝就直奔到这边。若是眼前的主子懂得讨人欢心也便罢了,偏偏总是一幅要死不活将就应付的神态,受命侍寝时的表情那就更不用说,简直就像受了冤狱的犯人要被送上刑场——服侍这样不会讨好天子的主子,其实是满让人提心吊胆的。不过好在他们入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于胡璇由桐城到宴都的艳名,多少也是有所知解,于是眼看着不苟言笑的君主每天贴着脸皮讨好的情形,也便渐渐习惯下来。
身后的小太监看看宫人们将各项事益打理得差不多了,才俯身在胡璇耳畔轻声唤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不如回房准备迎接圣驾吧。”
于是胡璇起了身。
对于这样的日子,让胡璇自己形容的话,就是两个字——“认命”。其实他不只一次对命运这种东西低下头——换回的皆是苦果,胡璇不是不知道,甚至是这一次,也一定不会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走下去——可他别无选择。
同宴子桀一同吃过晚膳后,宴子桀今天完全没有批阅奏折的意思,只缠在胡璇身边同他亲昵闲扯,然后就有宫女太监忙碌地在院中托着东西不时地走过——这个时候胡璇依旧要认命——然而又是有些许不同的。
胡璇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宴子桀确实仿佛在自己身上注入了许多感情——似乎不再是纯粹的玩弄与欺骗。就比如说大年过后的几天,宴子桀就不断地让胡璇看有关边防追查胡珂下落的奏折。起初胡璇是认定了宴子桀在以胡珂要胁自己的顺从,于是胡璇忍着身体越发明显的不适感,屈从宴子桀夜晚的渴求,终于不支昏倒。那之后,宴子桀有十几天都不再碰过他。其中有一天晚上,宴子桀就叫胡璇坐在自己批阅折子的矮几前,告诉他说让他看胡珂的折子,只是让他知道胡珂并没有死,并不是想要要胁;更让胡璇看他亲手刻写盖印的折子,上面刻着只许生擒活捉胡珂,决不许人伤他分毫。宴子桀那时很激动,捉住胡璇的双手,一双眼里闪着渴求又委屈似的流光,信誓旦旦地说决不再做让他伤心的事,即便要担负再大的陒险,只要换得回两人一生一世的相守……
面对着宴子桀,胡璇怎能不心动?何况他也走投无路别无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