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皇上破例晚朝,召见群臣商讨边关战事。
平定南方叛乱之前,周鼎华早已料定北夏和西秦不甘寂寞,定会趁机出兵进犯大周。西秦早先投靠北夏,事事以北夏马首是瞻,周鼎华并不担心他们有什么动作,更多的则是忧心北夏那边。
本来周鼎华并不想在北疆也燃起战火,这样他可以专心对付南边的周云朗,然而派出使节去和谈,皆被轩辕宸一口回绝,显然是不买周鼎华的帐,更有甚者,他站在了周云朗那一边,周鼎华不由大怒。打仗打的是钱粮,大周在几代人的治理下国力强盛,便是三面受敌,周朝也支撑的起。
于是周鼎华下令增兵边界,至今已有月余,此番西秦北夏的举动倒也应付的从容。只是没有想到王怀彻大意失措,竟命丧敌手,失了西北的门户朔州,而吴牧之率军独抗西秦倾国之力,也是节节败退。
朝野震惊,朝廷再度调集精兵十万,由对抗北夏最有经验的夏钧雷统率赶往羌关救援,而南边大捷,周军已将叛军逼至寿陵,周鼎华派遣心腹将领张择贤接替夏钧雷指挥,攻打寿陵。
同时,兵部尚书牟一苇力荐铁血卫都尉卫彰为镇南军副将,随张择贤一同赶赴寿陵。
卫彰上次死中得活,也逃回京城,缕衣念在他兄妹二人与自己共患难又忠心耿耿的份上,对卫彰极是器重,如今已将他培养成心腹。卫彰颇为能干,此次缕衣也是借牟一苇之口,欲给卫彰一个立功晋升的机会。
南边战事无虞,周云朗颓势难挽,眼见是必输的了,只是个早晚的问题。卫彰此去,只要无过,便是大功一件。
但战争之中,北夏与大周边境的贸易逐渐停止,军马的供应成了巨大问题。北夏盛产良马,从前大周的军马有一半以上靠与夏朝进行贸易获得,如今货源既断,大周境内饲养的军马又无法满足目前前方战场的需要,令人进退两难。
缕衣上了奏章,提出击败西秦,然后以此为筹码,向北夏和谈。北夏人世代游牧,不过贪恋大周豪富,想要分一杯羹,只要给足了好处,便可以要求与北夏停战,同时重新开放与渤海、北夏接壤的边境口岸,通商互市,全力以赴平定南方战事。
缕衣的想法得到了傅悠等人的支持,但出乎意料,竟引起首辅江琰的强烈反对。
“北地关口决不能开!”
江琰大步走出队列,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
承天殿里本来十分安静,却被江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吼震得回声四起。
江琰朝着御座的方向跪了下来,高声奏道:“北边诸关口乃大周北方门户,北夏虎狼之师,觊觎大周绝非一年两年。我朝南方战事未平,北边已是吃紧,一旦通商,岂非给了夏人进攻我大周的良机!”
“江相说的也有道理啊……”
听到底下朝臣的窃窃语声,江琰愈发气壮:“此外,夏人早在嘉隆年间就曾偷偷越过边境,向大周贩运皮毛、铁器、马匹等物,在我大周境内低价买卖,使我大周商人利益大受损失。嘉隆十一年,边境曾抓获贩运马队,搜出牛羊皮毛和精铁兵器无数,折银高达十三万两之巨,仅此一项,就使北方经营铁器和皮毛的商铺损失惨重,百余家商号因此衰败关闭,其危害,不可谓不重!此案以斩首犯人了结,却在当时惊动了先帝,在场的诸位大人也有不少亲历此事,当年的情景大家都还记得吧!金缕衣身为臣子,于国无尺寸之功,却怂恿皇上出此下策,居心叵测,望皇上彻查!”
听到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江琰的话太过犀利,金缕衣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江琰讲话竟这般不给面子,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缕衣暗自冷笑一声,这后半段话,才是江琰心中所忧吧。江琰出身世家大族,江家正是大周北边一带势力最大的豪强,而北边的商铺,十家也有六家姓江呢。倘若边境贸易一通,北夏那边运过来的皮料精铁,价钱可比江家的便宜上许多,到时候,可要大大的打击江家一番了。
“江相这话说的太过了吧!”牟一苇近来也入了阁,地位排在傅悠和张择贤的后面,虽然如此,说的话也不容轻视。
“其一,我大周先遣大将击败西秦,北夏独木难支,此时再派能言善辩之臣前去和谈,十有八九和谈可成。此后开通贸易,北夏若再趁机进犯,难免落人口实。何况,我边关尚有雄兵十万严阵以待,又何惧之有!”
牟一苇跨前一步,侧目看着江琰,厉声道:“其二,金大人为国征战多年,出生入死对抗北夏,率军平定于田、赤谷叛军,代皇上安抚代郡,协助皇上擒拿杨靖乱党,前些日子更是不顾自身安危,深入衡王阵营刺探军情……事实具在,江相谓之无尺寸之功,又是何居心!”
众人闻言又皆是一愕,特别是武将那边,私下讨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
牟一苇再逼上一步,声调愈加高亢:“其三,江相只谈开放口岸通商的坏处,却为何不谈谈好处!且不说我边境可以加挣多少赋税,国库可以增加多少收入,庶民百姓可以找到多少活计,边境居高不下的物价可以降低多少……这口岸一开,货物自由流通,我们军马缺乏的燃眉之急便可立解。江相若反对与北夏贸易,可是还有别的高招,可以给南方四十万大军变出足够的军马!”
“你……”江琰被牟一苇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牟一苇的手抖了抖,却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鼎华沉着脸,依旧看不出喜怒,一言不发,只是冷静的看着堂下朝臣争吵不休,却在心里暗暗估量缕衣和江琰的策略,哪一个更能平定现在混乱的局势。
“江相说的有理啊,军马的事可以另想办法,但是这商万万通不得!”
说话的是兴远侯,也是北地的豪强。
“对呀,通不得,万万通不得!”
……
跟着附和的大部分都在北方一带拥有大量的生意,缕衣这条策略,分明是想夺了他们的饭碗,哪个肯愿意呢。而站在缕衣那边的,主要是一些武将,也有少数真是在为朝廷担忧的臣子,比起人数来,倒远不如支持江琰的多了。
“皇上!”江琰也不是傻瓜,这会儿反应过来,一把将头上的官帽摘了,大声道:“这首辅臣没法干了,提出的意见屡遭小人掣肘,臣根本不能行使首辅职权,臣无能,恳请辞官还乡!”
牟一苇也是大怒,上前冷声道:“我等身为大周臣子,食朝廷一份俸禄,自当实心用事,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说,以辞官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你!”江琰也被彻底激怒了,抬起了手竟然一把把手里的白玉笏版摔了个粉碎,跪在了朝堂中央。
“皇上,奸臣自己跳出来了!”江琰感觉到今天的争议矛盾重重,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牟一苇是一个!还有金缕衣!”
生死已悬于一线,牟一苇这时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冷然说道:“何为奸?顾私利而忘朝廷是为奸,由此看来,这个‘奸’字,恐怕加不到我牟一苇身上,更加不到金大人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江琰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地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恐怕是与北夏早有勾结,才这般袒护!”
“……”
“江相!”没等江琰继续发作,一直沉默的傅悠忽然开口了,“这是御前朝会。”
微顿了一下,傅悠斟酌着措辞:“这里没有什么亲疏远近,只有我大周的臣子。御前议事,为的是筹措解决军马问题的办法,要让人说话啊。再说,我也提个醒,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辞官叛逆的。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傅悠这话说的不偏不袒,不卑不亢,两下里都不好再说什么,各自气哼哼的转过头去。
大殿一时陷入沉默,倒是事件的中心人物金缕衣冷冷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瞧着热闹。
作人臣的,最重要的不是下苦力去办差,也不仅仅是费尽心思的算计对手,而是要学会去揣摩上意。周鼎华虽宠缕衣,不大愿让缕衣学的太过势利,但是缕衣混迹官场许久,这些事情却早看的分明。
权臣诛了,番王也快灭了,除了北夏轩辕宸,周鼎华最忧心的就是这帮实力雄厚的豪强。朝廷要得是个势力均衡的局面,而杨靖和周云朗相继覆灭之后,朝廷里势力最大的就是这帮豪强。但是他们又都是百年大族,周鼎华登基也是靠着他们,日后还有的是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也不能赶尽杀绝,只能时不时的打击一下,让他们不至于太过。偏偏江琰看不穿皇上的心思,这个时候还如此嚣张,非要作出头的椽子,就算周鼎华拿他开刀,也是他自找的。
“傅悠说的有道理呀!”
一直沉默的周鼎华突然发话了,朝堂上的人心里都是一颤,不晓得皇上要怎么发落两位内阁成员。
周鼎华的目光望向了跪在地上的江琰,声音沉稳有力,却不带半分情绪:“江琰,你刚才说……朝中众臣中有人与北夏勾结,这是怎么回事?”
江琰抖了一抖,其实他哪有什么证据,只不过顺口打压牟一苇和缕衣罢了,现在周鼎华郑重其事的问,他倒不好回话了。
倒是缕衣站出来解围:“回皇上,这里没有人投靠北夏!”
周鼎华微微笑了:“那你倒说说,为什么竭力主张通商呢?”
缕衣躬身道:“好处刚才牟大人都说过了,微臣只是想说,无论主张如何,不过政见不同罢了,都是为皇上实心用命的,哪来忠奸之分呢?”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缕衣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还是不理解,不过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皇上的脸色。
周鼎华听了话眉也舒展了,露出了笑:“爱卿说的好啊。”说着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声音不算大,却威势十足:“诸位都听过一句诗吧‘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朕最喜欢的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都起来吧!”
“谢皇上!”
众臣答了起身,又听周鼎华道:“为今之际,还是金爱卿提出的办法比较可行,傅悠擅长辞令,这样,就由傅悠为正使,带人出使北夏和谈吧!”
傅悠听见连忙跪下谢恩,周鼎华对傅悠语重心长道:“此次出使任重道远,傅悠,别辜负了朕的期望啊!”
傅悠赶紧叩拜:“微臣定不辱使命!”
周鼎华点了点头,朝议已毕,殿外早已是疏星点点,正准备宣布退朝,没料到缕衣却突然站出来高呼:“且慢!”
在场众人,包括周鼎华,都被缕衣的举动吓了一跳,周鼎华问他:“爱卿还有何事禀奏”?
缕衣顿地叩首:“臣对夏作战多年,对北夏比较熟悉,请皇上允许臣与傅大人同往!”
周鼎华的眉几乎是立刻皱了起来,冷声道:“朕自会为傅卿配上合适的副使,爱卿过虑了。”
“臣愿为国效力,即便深入虎狼之地,也再所不惜!”
缕衣这话,分明是针对刚才江琰那“无尺寸之功”说的,周鼎华眼中厉光一闪,盯了缕衣半晌,恶声道:“退朝!”
“退——朝——”
一旁的司礼太监赶忙拉长了嗓子喊,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在这声“退朝”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