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虎
“告诉你也无妨,刘全本来就是一些有心人安排在朕身边的细作。朕已查多年,只是最近养痈为患,不得不除了,不然这些太监外戚还会目无纲纪,肆意越界。”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也不看跪坐在地上的人。
“你杀了刘全难道不想知道余世存跟我说了什么吗。”
“哈哈哈,留着你告诉朕就可以了,有着二心的外臣决不能听到这个秘密。”
“好,我告诉你,你听好了。”玉蓉忽然正襟危坐,挺直脊背,看着笑容阴测玩味的帝王,一字一句的大声说道,“忠臣不侍二主,贤能不奉二朝。今日吾尽节而死,明日天下人口诛笔伐。”
他从未如此正视过眼前的帝王,内心全无半点恐惧,连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笑意。
隆盛帝气的面色发青,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有人在挑衅他至高无上的王权,尤其这个人还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
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候在一旁的常琴汗如雨下。他异常清楚隆盛帝最忌讳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一个是挑衅嘲讽的笑着,一个是满面怒容咬牙切齿,一跪一站,一低一高。
许久,隆盛帝面色渐渐缓和,开口的声音还是有些干涩,“朕怎么忘了,你也是学过帝王道的人。”
玉蓉虽然跪着,却脊背挺直,他淡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隆盛帝,学着他从前的样子,只是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好,好啊。余世存的确是个好帝师,教出你这么个好学生。仁义孝悌你全都有了。老师的最后一程你怎么能不好好相送呢。”皇帝笑的有些阴险,随后传旨,“昭赐,传旨刑部和史部,将余世存清除史册,打为□□有史以来最大的佞臣。虽然身死,但罪不可恕,命刑部明日午后对其千刀万剐,玉蓉昭仪代朕和万民观瞻监剐。钦此。”
昭赐领旨退下,玉蓉猛地睁大眼,刚开口,从胸中涌出一口热血,吐了出来。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愤怒的睚眦具裂,手指着皇帝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颤抖许久被常琴拖拽了出去。
“哎,让哑奴把他送回青林宫休息,明日午后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必须全程看完余世存的剐刑。”
常琴领命退下。
天色渐渐黑了,隆盛帝看着空空的勤政殿不禁怅然。这时有个小太监过来禀报,司徒静敏和程凤泉的密报同时抵达。
皇帝在烛火下,对比着两封密函上的字迹,不得不赞叹,司徒的字龙飞凤舞,与那余世存的造诣也不遑多让啊。缓缓打开两封信,里面的内容都一样,全是一篇指责新帝纵容贪官无视百姓死活的罪状,名字都一样。不二赋。
忠臣不侍二主,贤能不奉二朝,好个不二,好个口诛笔伐。
这一封是他家中书籍里所夹,另一封是余世子孙身上所带。到底还有多少封传出去,没人知道。
隆盛帝揉着紧绷的额角,慢慢落座。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余世存,还是个精明老者,出口成章风度翩翩,人如其字刚正不阿。人中龙凤的老头子只看了他一眼,就说他小小年纪杀伐气重。后来就成了太子太傅,不是他的太傅。
虽说老头子偏心,可是这文章现在细细读来,哪怕是在骂皇帝,都骂的如此掷地有声。文笔如刀,直戳人心。
原本生起的怒气,认真读完这篇骂他的檄文后,竟然分外痛快起来。随即传旨,“来人,宣旨,免去余世存剐刑,官复原职,就地厚葬。”
昭赐一时摸不着头脑,刚刚拟完的圣旨要全盘推翻了。“回皇上,玉蓉昭仪那边如何处置。史册上是否恢复余世存名誉。”
隆盛帝不悦的看着昭赐,还是觉得刘全办事机灵,“让他先将养身体,但是别告诉他余世存的事儿。至于史册,什么都不写最合朕意。对了,明日朕要亲自书写不二赋,要挂在这勤政殿正中,日日观摩。”
“奴才领旨。”
自从清醒,他一夜未眠,想着恩师多年来种种教导,内心五味杂陈惊惧不安。这时候坐立难安,心如刀绞,脑子里忽的蹦出了地藏经,他奋笔疾书,不吃不喝,一直写到午后并未停笔休息。一心想着为恩师超度,这是他现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在回过神来,已将近傍晚,忽然想起今日午后恩师圣体要受刮刑,怎的皇帝不遣人带他前去。
正是忧思竭虑之时,哑奴碰碰他,他回身才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怯生生满脸绯红的桃林。
“奴婢见过昭仪,今晚皇后在锦绣宫赏玉兰,凝香昭仪请您一同观赏。”
他匆匆进内室将满是墨迹的衣裳换下,随即穿了一袭织锦银白书生长袍,简简单单的竖了个髻。
刚一出来,桃林掩唇便笑,他被笑的有些不自然。桃林拿出随身的小铜镜,放到他面前一照,
“昭仪,发髻歪了,还有一缕头发没系好。”
他这是近些日子第一次照镜正冠,的确是歪了。他无意间柔和一笑,竟是儒雅俊逸,桃林看的脸更红了。
他微笑作揖,“要烦请女使了,我多日以来并未注意外貌,束发戴冠也有些生疏了。”
这样的落落洒脱彬彬有礼,桃林羞涩的帮着他束发戴冠,整理衣襟。内心无比雀跃。
皇后身体渐愈,气色红润,原本今日是要去拜谒皇帝的。奈何珠香相邀,盛情难却。
看着落日余晖和这富丽堂皇的锦绣宫,她心底暗忖的却是自打珠香怀孕以来,这宫中的花销,皇帝本是节俭之人,恰陇裕三年大灾,为了赈灾国库有空。这个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表妹哪会关心这些。
“好好的来赏花,作何要叫上青林宫罪人。你不晓得陛下厌弃他吗。”
珠香挺着偌大的肚子,笑道,“皇后多虑了,今日就我们姐妹赏花,皇帝陛下不曾前来。况且我是有陛下恩准的。”
皇后知道,前阵子陛下不远万里从南夷挪来很多金贵的兰花孤苗,多半到了锦绣宫就死了,。
“前些日子,您也知道,我闷得很,央求陛下弄来许多兰花。这些花朵分外金贵,刚到锦绣宫就几乎要死了大半。幸好有玉蓉昭仪前来侍弄,最珍贵的那株夜封香今晚月圆就要开花了。”
皇后正诧异着,这花她闻所未闻,不知来历,倒也来了兴致。
两人正在凉亭中说笑着,远远就见落日余晖中款款而来的那个人,皇后微眯着眼,他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任谁也无法移开目光,
金色余晖中,红色的曲廊弯弯绕绕,碧水静湖,一人银袍墨冠落落大方,消瘦有余却更见风骨,在人群中如群星拱月谪仙临凡,更不要说去看那精致绝美的五官轮廓。皇后如饮风而醉,竟然有些发痴。
看着走近的丽人,珠香的声音很是刺耳,“美人在骨不在皮,远远望一眼玉蓉的风姿,真是一片衣角便把我比下去了呢。是吧,皇后娘娘。”说完她的手不自觉的摸了摸眉角的印记。
看着皇后气色红润,身体安康,他揪起的心渐渐放下了。又见她眼神躲避,他笑了,笑的谦和自然云淡风轻,“罪臣叩见皇后娘娘,见过凝香昭仪。”
皇后本是扭过身不去看他的,可听到他自称罪臣,又忍不住,“宫里不是朝廷,没有什么罪臣不罪臣的。”
珠香也笑着,“就是就是,你我姐妹三人,今晚月圆赏兰,吃喝饮酒,多么惬意,不要说那些大煞风景之话。我和皇后就叫你玉蓉了。”
“娘娘们随意吧。”说着他也随意落座,有意无意的挨近了皇后。
第13章 月夜题诗
司徒静敏在官道上疾驰而行,连夜赶路,总算到了帝都。进了城门就直奔皇宫,看到了小黄门把守的侍卫,就下了马,也不进去,在路边徘徊。
不久,远处有一皂衣男子疾步而来。暮色中渐渐清晰。正是御前行走常琴常伯陵。
“伯陵,你也是今晚来见陛下的?”
“是啊,得到圣旨,说晚些时候皇上为你和程奉泉接风洗尘。”
“无功怎敢受禄。”司徒拉住常琴,满脸郑重,“你可知我从何处找到的余氏反信。”
常琴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小声问道,“何处得来?”
司徒也耳语道,“余氏家中有一本前朝野史既要,就在其中。此事恩师可知晓。”
常琴摇头,思忖,“我父亲已经开罪圣上,闲职在府中养老。你我皆为陛下所用,父亲年岁已大,还是不要插手政务为好。”
“哎,我一直认为恩师是因为举荐我才开罪陛下”
“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当朝陛下虽是新帝,但是魄力手段是历代都没有的能君。你我以后要好好效忠,不可二心。走吧一同前去觐见,将知道的事情都告知陛下,由陛下裁夺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勤政殿,程奉泉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参见陛下。”
“勉礼。快快落座,最近陇裕旱灾牵连出的余氏罪案可是辛苦你们了。今日朕特地为你们设宴接风。你我君臣边吃边聊。”
众人纷纷落座,谢过陛下,觥筹交错,饮宴不暇。
距离勤政殿较远的锦绣宫中的凉亭也是歌舞奏乐,好不热闹。今日喝了一些锦绣宫中酿制的花果水酒,玉蓉渐渐的全身都放松下来。自从多年前先皇病重,他几乎没有再饮宴过。
看着眼前这些翩跹舞袖,窈窕细腰,竟是浮生若梦。
守在玉兰花圃旁的小丫鬟,笑着跑来禀报,“回禀娘娘们,这花骨朵已经抬头望月了。”
珠香嗔怒,怎的不早说,提起裙裾就跑了过去。皇后赶紧命人相随。她今夜也喝的有些微醺,起身走在玉容身前。下凉亭时候踩个虚空,下一刻便落入一个清瘦的怀抱。
她有些头晕,定睛一看又是他。席间饮宴多次躲过他关心的目光。现下,她有些尴尬的赶忙与他拉开距离,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过去赏花。
珠香愉快的招呼着他们,月色下,清辉中,一株通体银白的玉兰悄悄的迎着月色绽开花蕾。如手掌大小的花蕾中又缓慢的抽出一朵幽兰色的花苞。这样的奇景十分罕见,众人都屏住呼吸不出一声。
他轻轻弗开众人,悄悄站在皇后身侧,静静的看着她。
慢慢的幽兰色花苞渐渐绽放,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随着夜风,遍布花圃凉亭。
看她们惊讶欢欣的样子,他忽来诗意,对月沉吟,“一度春风两欢阙,玉树芝兰尽沧桑。夜光琼酿琉璃雪,半盏相思半盏月。”
珠香拍手叫好,却有些埋怨,“哎呀,玉蓉昭仪还是个大诗人呢,只是细细品来有些凄凉呢。今晚兰花双开分明是一件兴事。”
皇后惊讶的转头,看到他就在身侧,却莫名的安心。
他知道她懂他的诗,也懂他的心。如此夜色,的确不可辜负,可是他的恩师却身首异处。想到此处,悲从中来。
“本宫记得,你有写诗的习惯,今日也记下来吧。”她就这么痴痴的望着他,而他眼中氤氲一片,兀自看着明亮的月,不敢低头,怕泪水湿了她纤弱的肩膀。
珠香走向凉亭,路过二人身边,恰好听到这句呢喃,问道,“怎么,皇后跟这位玉蓉昭仪是故人吗?”
皇后没有说话,冷着一张脸也回了凉亭。随口说道,“你难道会不知他以前的身份吗?”
珠香有些木然,疑惑的看了看玉蓉,她确实没有特别留意过。
他莞尔一笑,如自嘲般解释,“罪臣一届贱民,不过是酒后做些酸诗,让娘娘们见笑了。”
珠香折腾到现在也有些倦了,虽然不明白皇后的话,但看二人仿若知己,不好打扰,她也告退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