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顾桓也毫不扭捏推辞的,顺着姬允的手,就站起来了。
再看脸上,哪有半点愧色,反而用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略微压迫地看向他,让姬允实在想让他重新跪回去。
“陛下的梦,委实很准。”
姬允略略抬起下巴,作出矜持之色:“早说朕乃天子,承天之意。大将军,你也该信朕一回。”
顾桓看着他,半晌,不辨神色地,应了声:“是。”
司天监文书发出第二日,涿鹿的告罪文书便递了上来。
果不其然,以姬允名义所发的文书,根本被置之不理。
莫说防汛撤离,下雨那一日,甚至仍有商船,往来不绝。
到暴雨发作,雷电相交的第三日,涿鹿城内尚存,下游地势较低的村庄却已是被淹了大半,三日内,千户人家被没,因撤退不及,数百人丧生。伤损之数,与上世几乎没有差别。
姬允收到信时,虽早有预料,仍不免气得浑身发抖。
待冷静下来,姬允沉声叫了顾襄樊业进来,点了虎贲禁兵三十人,并卫尉两百一十人。
他要亲自去涿鹿。
天赐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若想要真的一洗穿了太久的,昏庸无能的衣裳,在政绩上大书一笔,这个深入灾区,能够无死角地体现他的仁德爱民,全方位地展现面对天灾时,他的冷静沉着的机会,他当然得抓住。
更为重要的是,好不容易那班人自曝其短,姬允即便是还动不了那些巨头,能抽换掉的几张大牌,他一个都不会落下。
姬允倒未料到会有百姓来送行。
彼时仍在下雨,虽无雷电,雨势也不急,却也连绵不绝,水流没过小腿肚。
他们在水中整齐地跪了一长队,口中高呼天子圣人,姬允在船上看着他们,未反应过来地发了愣。
黎阳令竟然也在其中,还跪在首位。
姬允皱着眉让他起来回话,黎阳令那干瘪瘦小的脸似放光一般,膜拜地看着他。
“多亏圣人蒙天旨意,这些百姓才免于一难,在大水淹没之前撤到安全之地啊。”
黎阳令这样说,底下跪着的百姓又是连连磕头,口呼天人降世
船只冒雨前行,姬允站在船首,李承年几次劝他不过,也只好满面忧愁地举伞护着他。
姬允心中像是随着船只摇晃,也有些飘飘然。
他是未料到,受到崇敬与爱戴,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到快悦的。
姬允原本并不是真正顾及到遭受着磨难的这些人。
他从小长在王宫里,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离尘土里的世界终究是太过遥远,想象都很困难。
相距太远,这些人的存在,便缩成了蚂蚁一般的大小。
谁会去注意到蝼蚁的性命呢?
姬允信奉佛法,却自然是没有一树一花皆是生命,这样高的修行。
之前强令他们撤离,当然不是出于爱民之心。这回亲赴涿鹿,也不过是为增加自己与贵族抗衡的筹码。
他的眼中看不见蝼蚁,蝼蚁的眼中他却如此高大。
一时之间,姬允也不由微微感到了震动。
像是蚂蚁爬到了脚趾上,微微有点发痒。
三日后,姬允在风雨大作中,上了岸。
说是上岸,也不准确。
码头已全部被淹了,那块被劈成两半的石碑连头顶浮雕,也沉没到了水里。
船舶无处停港,只能弃大船,放下小船,往城内划去。
低矮的房屋早已经被水冲垮,或者淹没。
昔日横竖交错的城池,如今像是一座巨大的,肮脏的水池。
浑浊的水中,飘浮着房顶上的茅草木板,被冲折的树木,不时浮过一具尸体,不只有猪牛鸡鸭,也有人的。
姬允脸色微微发青,心中所知,与亲眼所见,差距到底是太大了。
上一世甫一上岸,他便被接到安全所在,一应事宜自有人代他打理,他整日了解些进程,在别院里消磨时日,这场大水,也就度过去了。
他虽知这场水患不小,究竟不清楚是怎样的不小,亦无那样的概念。
现在亲身置于其中,身体不由控制地颤栗,下巴绷紧得有些痛了,舌根里发麻,发不出声音来。
这才是毁天灭地之力。
小船顿了顿,仿佛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樊业护住姬允,下属上前去看,回过头来,面色微微发白。
“圣人,是个小孩,恐怕是被什么缠住,没能上来……”顿了顿,艰难吐言,“已经死了。”
姬允胃中翻滚,片刻,才转开脸,微微闭上眼,道:“绕开,继续走。”
如此,小半时辰,才到了深陷水中的府衙。
但好歹还能落脚,许多人在此避水。
仓惶潦倒,目中死似的麻木,见到姬允一行,动了动眼珠子,又垂下脑袋。
他们的身体都在雨水中泡得发白发肿了,有些在逃难过程中因刮磕撞碰而受了伤的,伤口这会翻了出来,血流出又被雨水冲去,只白惨惨的露出皮肉,看着倒更可怖一些。
倒是不见受伤太重的,恐怕那些人已被隔离到别处,怕生了疫病。
姬允来时曾打过无数腹稿,他知道这场雨将何时结束,亦带了人来助他们撤离,心中亦有几条新河道开凿的路线,届时开道分流,这场水患,不久也就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来时,一定是天子降临之姿,救他们出苦难。
他也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来,眼前这些面色灰败之人,也一定会同黎阳那些人一般,对他磕头不止,敬他若神人。
但他却像被什么撕扯住喉咙一般,鼻头发酸,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无法在面临这么大的苦难的时候,为自己救世主的身份,而感到太多的兴奋。
反而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负罪之感。
樊业已经将涿鹿郡守绑了来。涿鹿郡守在水中磕头求饶,抖若筛糠。
姬允面无表情地下令:“涿鹿城中下水流通管道图,河道分布图,目前为止还未被淹没的地方,灾民现在所安置的几个地点,能召集到的所有士兵百姓,到明日正午之前,孤全都要见到。届时,可免你诛连,予你一具全尸。”
大雨如注,姬允的声音夹在其中,如切开雨幕的冰刃一般。
涿鹿郡守却似整个人放松下来,向姬允行叩首大礼。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下下去,带来的二百四十人,姬允只留了十人在身边护卫,其余的全被用去撤离百姓,开挖河道。
一日里,姬允去到城中东西南北四处安置灾民的地方,安抚民心。
将从城北返回时,又打起雷,劈起电来。
不敢再动身,当夜在灾民营中宿下。
姬允眼睁睁地看到一名年轻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几欲晕厥,连下大雨,婴儿发起高烧,有药也救不回来,熬了两夜,便活活烧死了。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晨,姬允不发一语,坐船回到府衙。
“凤郎。”
甫一踏进门槛,堂中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仿佛自淫淫恶雨中穿破,直入灵魂,教人自无边的,不能言语,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抓住了一丝清凉的抚慰。
姬允睁着眼睛,像是清晰,又像是模糊。
白宸已经到了他身前,拥住他被雨淋得冰冷而僵硬的肩膀。
那拥抱的力度,让人几乎感到骨头也开始痛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但那样的疼痛,和对方微微颤抖的声音,都让姬允渴望到难以忍受。
“你终于来了……”
第22章
满世界里都往下滴着水。
冰冷的,潮湿的,贴着肌肤,浸入骨髓。
唯有抓住自己的,属于身边这个男人的手掌,干燥而发烫,热烈地传递着源源的热度。
姬允被拉着手进到内堂,被冻得僵硬的手指被白宸紧紧握在手中。
李承年端着热水与巾帕进来,白宸向他点点下巴,后者略一犹豫,便放下东西,躬身退出去了。
清醒着空白了一夜的大脑此时还未能反应得过来,姬允坐在凳上,像是有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忙碌着,弯腰在水中拧干手巾。
带着发烫的湿软的毛巾敷上脸颊,被冻得麻木了的脸似乎被激起生命力,鸡皮疙瘩冒起来,姬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烫到了吗?”动作一顿,白宸的声音几乎听得出懊恼了,他放下毛巾,蹲下 身,双手捧住姬允的脸,眉心微微蹙着,对着姬允发白的,又微微被热气熏红了的脸仔细端详。
白宸微微抿住嘴唇,白 皙清俊的面容,因为那一点点自我厌恶,显出些微的不自信来,漆黑到有些发亮的眼睛,也稍稍显得黯淡了。
姬允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美好而年轻的,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被连日大雨冻得麻木了的心脏,好像渐渐复活似的,开始跳动起来,一下一下,越来越剧烈。
按捺不住地,他伸出手指,碰到了白宸的唇瓣,轻轻摩挲。
白宸微微睁大眼睛,那神情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似的,让姬允心中又涌起一阵激荡,指下力度不觉加大,淡色的唇瓣被揉得有些艳色的红了。
白宸睁着眼睛瞧他,漆黑眼中微有起伏,但仍然毫不抵抗,那种任他施为的柔顺,一时让姬允难以克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歉疚。
冒着这样大的雨,白宸来找他,几乎可以说是不顾性命了。
姬允内心当然很有触动,可他感到触动的结果,便是想要对方承受自己无处纾解的烦闷与欲 望,姬允自己也觉太过于禽兽不如了。
四目相对,眼前的人现在还不过十七岁,比上一世入宫,都还要小上许多。
姬允终究舍不得,以同样的手段,再折辱这个人,他微微别开眼,想要收回手。
白宸抓住他想缩回的手指,漆黑的眼睛定住他。
“凤郎方才,是什么意思呢?”
“……”姬允羞于启齿,难得踌躇了一下。
猝不及防,嘴唇便被亲了一下。
这回换姬允睁大眼了:“你做什……”
又被亲了一下。
“是凤郎先撩我的,”模糊的声音贴着嘴唇响起,“凤郎不能撩了就跑啊……”
余下的就全被吞进纠缠的唇舌中了。
大约年轻人总是显得急躁而迫切,白宸将姬允的嘴唇含住,姬允未及反应,对方的舌头便趁隙探进来。
那湿漉漉的舌头在舔着他的牙齿,白宸的睫毛有点太长了,眨动间刷到姬允的颧骨,距离贴得太近,鼻息相闻,姬允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带点湿气的,很好闻的味道。
他的身体已为这曾经很熟悉过的气味而软化了。
而他的心灵,则从未真正有过抗拒这人的时候。
那原本薄弱的挣扎,在对方几乎称得上是用力的吮吸下,渐渐流失了。
姬允微微仰着头,脸颊还被白宸捧在手心里,这样的亲吻,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柔意味似的。
简直令人更觉得体内骚动,心口发烫起来。
舌头在自己口内搅动,泛着黏腻的水声,舌尖被吮吸得有些发麻了,嘴唇合不拢地,沿着交合处滴下透明的汁液。
姬允简直快难以呼吸般,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吟声。
手下发软地推了一推越发靠近,几乎是压到了身上的人,他原意是想要喘口气,白宸也果然微微挪开嘴唇,下一刻,姬允的身体一轻。
白宸拦腰将他抱起来,姬允才要张口,白宸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被吻得通红的脸,又低下头来,含住他的嘴唇。
“唔——”
年轻人的热情,简直令人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