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其实孟笙来得这样晚,这场晚宴没有多久就接近尾声了,他扶着桌沿,看着面前摇晃成双的人影,心知不能再多留了,便要撑起身来告辞。谁知一起身,竟是双脚发软,脑中沉重,随后竟是一头栽了下去,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绣褥之间,像是卧在一片云里。孟笙捂着隐痛的头支起身子,哑声道:“有人吗?”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一袭华衣的男子摇着扇子走进来,眉眼难掩风流:“醒了?”
“崔,崔瀚?”
“是啊,你喝醉了,我看你睡了过去,便将你带进我房中,想等你醒了再说,”崔瀚唇角一勾,“可是我刚刚瞧着你睡觉的模样……突然就有点不想放你走了呢。”
孟笙蹙眉:“你什么意思?”
“孟笙,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得极好?”崔瀚走上前去,有些痴迷地在一线月色下抚摸孟笙的脸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算,就算知道了你只是恪王府上的一个阉人,我还是放不下你,每夜都梦到你……孟笙,我心悦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着我?现在虽要委屈你,可以后,我会是崔家的家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议论你的不是,你也不用再侍奉别人……”
孟笙撇过头去,冷冷地拍开崔瀚的手,音调也骤降几度:“崔小公子,你醉了,你的心意,我无福消受,你还是放我回去吧。”
“你别不识抬举!跟着我,你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
孟笙已经将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崔瀚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他奇特,就想弄到手来玩玩罢了。
这种廉价的情感,不仅令他一点所谓的感动都没有,甚至还让人恶心。
“我来这里之前,曾吩咐过府中的侍卫,若是我子时前没有回去,就禀给殿下,来崔府寻我……”孟笙手心里全是汗,他来之前其实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他只是在赌崔瀚不敢与陆开桓起正面冲突,“崔公子不如看看,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
崔瀚果然僵在原地。
菱州崔家是家大业大,但如何大,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权是不能轻易挑战的。
…………
一辆马车在深夜中,从崔府中急驶而出,崔瀚站在门后,目送着那辆马车的远去。
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孟笙,我们来日方长。”
马车颠簸,一路疾行,终于回到了恪王府邸前。孟笙下车的时候,只觉得腿软眼花,这菱州的夜风一刮,竟然陡然起了几分冷意。孟笙一抖,放轻了手脚,径直向大门走去。
然而,当孟笙轻手轻脚推开门的时候,一道比冰更寒、比铁更沉的声音贴骨传来。
“你去哪了?”
他一抬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第四十八章•争执
面前一人,一身墨色披风,几乎与这浓稠夜色融为一体。
孟笙喉咙发干,那里头似乎塞着一块冰,散着森森寒意,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开桓的一双桃花眼里,此刻是万分漠然,漠然之下,掩着深深的失望与伤痛。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用一双眼静静地盯着孟笙。
在这种目光下,孟笙觉得自己似乎被浇了一桶冷水,他强自笑道:“你怎么起来了……进去说吧。”
乌云滚滚,欲倾欲摧。不知是哪条深巷里传来两声拉长的狗吠,和着暗滚的闷雷,将这个夜衬得格外令人窒息。
陆开桓丝毫未动,他重复道:“你去哪了?”
一道闪电撕开菱州的上空,惨白的光在两人之间划出裂痕,像是谁也跨不到对岸去的一道深渊。
孟笙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滴水落在孟笙的鼻尖上,他抬眼看着不见星月的天幕,眼见着丝丝缕缕的雨飘落下来,拂在他的额心、眼睫、唇瓣,孟笙伸出舌在唇畔舔了一下,冰凉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令他有些无措地想,原来这菱州的雨,都是这么苦的吗?
江南的雨,尽是多情丝,细细绵绵,下出一片雨雾来。两个人就站在这片淅淅沥沥的雨中,谁也没有挪动脚步。最后,终是陆开桓先开了口,他的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是那喑哑的嗓音显示着他此刻的疲倦:“你既然不想说,那我替你说吧,你去了崔府,对吗?”
孟笙猛地看向陆开桓,一张小脸被冰雨浇得煞白:“你……你派人跟踪我?”
陆开桓避也不避:“是。”
“你……早就知道我今夜要出去,所以,你派人跟踪我?”孟笙突兀地笑了一声,他隔着雨幕看着陆开桓,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眼底潋滟的光碎成一片,“子真,你不信我吗?”
陆开桓被孟笙的眼神搅得心底一团烦乱,他本就窝着火气,一直强压着,此刻只觉那火已经燎到了喉头,有些话,他不得不一吐为快:“孟笙,这不是我不信你!是我担心你!你说,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去崔府!你知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敢……”
孟笙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不敢!我为了你,什么都敢做!可是你呢?陆开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遇到困难要和我一起携手面对,哪怕一次?!”
“携手面对,为什么要携手面对!”陆开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不自觉抬高了许多,“我所做所求的,都只是为了让你安全无虞,我拼尽全力只想让你无忧,你却非要来蹚浑水?若说我真想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想你安安静静的,不要再多生是非,这就是你在帮我了!”
话一出口,陆开桓就见着了孟笙泛红的眼圈,他几乎是立时便后悔了,伸出手想要去牵孟笙的手:“笙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笙躲开了陆开桓那只手,他醉后犹带疼痛的头被冰雨一浇,再被风一吹,痛得他几乎站不住:“子真,你终于说出了你的真心话。你是不是觉得,你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有价值?遇到事情了,你不愿同我讲,往京城送的书信倒是勤得很,与方先生也好,同何小姐也罢,总而言之,我是你最大的拖累,是你不得不带着的废物。”
“你不是拖累,”陆开桓上前一步,黝黑的眸子盯着孟笙,“你更不会是废物……”
“那我是什么?”孟笙惨笑一声,用一只手捂住脸,“你有了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何茹……我不比她出身显赫,但我只想尽自己所能帮帮你——哪怕你并不稀罕。你问我去崔府干什么?我知道你怀疑崔府和陈永长沆瀣一气,我去崔府只是想帮你打探消息!”
陆开桓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孟笙心里竟然是这样迫切地想要帮他的,也没有想到他写给何茹的请求都被孟笙看到了。此时,他心里那些结才算是全部打开了,他伸手将人抱在怀里,声音低柔得像是怕吵醒一朵将开的花。
“傻瓜,你和别人又怎么会是一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怀疑你?跟着你的那些人,不是派去盯着你做什么的,而是在暗中保护你的,以防我不在时你遇到危险,我又无法赶到。我知道你怪我将你保护得太过,可是笙儿,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你若是知道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小心了。”
陆开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直刺得他心口痛。他缓了一缓,接着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陆开桓将搂在孟笙后背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知道你不愿意只躲在我身后,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以后无论是好是坏,就算你害怕,也都得跟我一起面对,跑不了了,知道吗小傻瓜?”
孟笙的脸埋在陆开桓的胸膛上,那里的衣料已经被这场雨打透了,湿湿凉凉的,但是却让他感到格外安心。他将头依恋地靠了上去,像是傍晚归巢的鸟儿,收起翅膀,梳理着被晚风吹乱的羽毛。
他悄悄勾起唇角,小声道:“跑不了就跑不了,我才不会怕。”
有这个男人坚实的臂膀护着他,他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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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方宅。
方玉生坐在椅子上,翘着脚翻看这个月的账目。窗扉处传来一声轻响,他头也没抬,拿起笔蘸了蘸朱砂,在账本上画了一道:“来了?”
影六笑了笑,走到方玉生的桌前,轻声道:“在看账?那我等你一会儿?”
一灯烛火将影六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几近贪婪地借着这盏油灯去看方玉生。方玉生生得一副温雅的好面皮,但内里脾气倒是带着三分娇七分烈的,感受到一束炽热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终于忍无可忍地抬头凶道:“影六,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大姑娘,好看吗!”
谁知影六摸了摸下巴,倒是认认真真地答了:“好看。”
方玉生被噎了一道,颊侧也染了几许薄红,只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倒会认为是烛光映的。他放下手里的账本,站起来道:“这次叫你来,是殿下托我问你一件事,殿下想要知道,陆远达的钱财来源。不必说那些明面上查得到的那种,殿下叫你专拣见不得人的说……还有,前几天肃王府上多进了五千两银子,是怎么来的?”
听了正事,影六也收起脸上的表情,正色道:“陆远达很少让我涉及钱财有关的方面,他对我大多都是下些杀人做事的命令,钱财是由他身边另外的人专事,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到底是从谁的手里供给陆远达的。但是我常被他派去护送银钱回府,以防被盗,所以大概晓得了一些。”
“护送银钱?”
“有一艘小船,常常星夜而来,在城郊河畔停下,我所要护送的银钱,都是从那艘小船上卸下来的。那船常常是什么也不装,只装着一箱箱的黄金。我曾经同船夫交谈过,他说这艘船是从慈阳来的,那些人瞒得紧,其余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慈阳么……”方玉生皱眉,低声自语,“慈阳……慈阳有什么呢?”
第四十九章•钱袋
“你说,晚宴上,崔家家主与陈知府坐在一处?”陆开桓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桌子上敲了敲,“我就说,他们之间,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孟笙点点头:“是,且崔瀚确实就是崔家家主培养的下一代家主,崔家家主并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就将这个外甥当作亲儿子看待,你若是无处下手,可从崔瀚身上查起。”
他想起崔瀚那副纨绔模样就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微微蹙了眉,却还是没能将那夜发生的事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