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赫尔墨斯抱着胳膊道:“那话怎么说来着,哪个国家的古话俗语来着,离自己喜爱的东西越近,你就越怯懦,越畏畏缩缩。”
我们都笑了。赫尔墨斯说:“那走吧,随我去吧。”
我看了眼地上的那个我,我问道:“我会去往冥府的哪里呢?水仙平原还是福佑群岛?”
赫尔墨斯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看哈迪斯的意思。”他抓耳挠腮,“那老家伙也够忙的,或许人不在冥府,谁知道呢,到了那儿再说吧。”
他问我:“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去看看你母亲还是阿耳忒弥斯?”
我说:“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们啊。”我看着赫尔墨斯跑来的方向,我无奈地表示:“你看出来了吧,我已是神性全无。”
赫尔墨斯说:“她们爱你岂会因你是神子?”他说,“多少个白天,阿耳忒弥斯追赶着赫利俄斯的马车,要看看那车上发出光芒的究竟是你还是太阳。”
我说:“别开玩笑啦,太阳是银河里的一颗恒星,它那么巨大,那么炽热,要如何大的马车,如何不畏惧高温的人才能靠近它?”
赫尔墨斯看着我,眼也不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哀伤,他的声音轻了,低了,他说:“人们不相信……你也不相信了吗?那时代……你的时代啊,阿波罗……”
他一擦鼻尖,又展露笑容,说:“死亡已经够伤感的了,我们就不再怀旧了吧!”
我问他:“你来的路上是否经过一座小镇?”
赫尔墨斯说:“我经过了一座小镇,它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小镇。”
我眺望着他来的方向,我说:“那……能否等一等。”
赫尔墨斯问我:“等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阿瑞斯不会来了。我知道。可是……
赫尔墨斯一拍脑门,说道:“你在等阿瑞斯吗?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往这儿跑呢!”
我恳求他:“再等一等吧。”我指着边上的一片树丛,“我们去那里等一等。”
我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问赫尔墨斯,“他能看到我的亡魂吗?”
赫尔墨斯说:“他毕竟是希腊的战神,拥有超越凡世的眼睛。”
我说:“超越凡世的眼睛能看到亡魂,却无法看透心灵。”
赫尔墨斯笑着说:“那你们应该对视,长时间的对视,你知道吗,人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说,“你们不应该说话,语言制造错觉,含意模糊,只有沉默的对望是最直接,最坦诚的。”
我低下头,走到了树丛后头,赫尔墨斯跟着过来了。我说:”谢谢你答应我这无理的要求。“
他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啦!“
我一阵难过,告诉他:“你是神,与人为友会使你蒙羞。”
赫尔墨斯惊讶地打量我,但很快就收敛了那诧异的眼神,席地而坐,叹了声,感慨道:“阿波罗啊,你的神性从未抛弃你,瞧瞧你那不可一世,鄙夷凡人,始终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吧。”
我说:“是的,我鄙夷我自己。”
我说:“我丑态百出,出尽洋相,我……”
我话还没说完,赫尔墨斯竖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我不要出声,示意我往树丛外看。我们在树丛的掩护下往我的尸体躺着的地方看去。黑夜中,一个行色匆忙的人朝我们这儿奔来,突然,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因此驻足停步。他驻足的的地方,离我的尸体不足十步,突然,他浑身颤抖了下,大步走到了我的尸体前,俯身抱住了我。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便走出了树丛。我的脚步是无声的,我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可我还是不敢太靠近。我看到阿瑞斯抱着我。我的身体此刻想必十分冰凉,我的身体此刻想必十分僵硬,我的金发黯淡无光,我的脸如同一面刷灰的墙壁。我丑陋,难堪,一个神沦落为人,死于荒郊野岭,我落魄……
阿瑞斯搂紧我,这样的我,失声痛哭。
不,不,不……
阿波罗……
福玻斯,福玻斯……
我走到了阿瑞斯的身后,他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哭泣。他吻我的头发,我拥抱了他,但是,我的身体无法触碰他的身体,但是,他发现了我。他扭头看我,我也看着他。我们靠近了,试图拥抱,我们无法拥抱。阿瑞斯哭得更厉害了,他跪在了地上,双臂仍紧紧搂住我的尸体,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真想捧住他的脸,吻去他所有的眼泪。我真想拥抱他,吻他。
阿瑞斯又呢喃了起来:“不……”
这时,赫尔墨斯清了清嗓子,他走到了我边上。阿瑞斯赶忙将我护在身后,他问赫尔墨斯:”冥府的使者,你是来带他走的吗?你要带他去哪里?“
他说:”带我一起去吧。”
赫尔墨斯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啊!”
阿瑞斯说:“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在怒河上徘徊,我便也在那里徘徊,他在悲河上叹息,我便跟着叹息,他在水仙平原上游荡,我也在那里待着,永永远远。”
他的声音颤抖,他说:“我爱他……”
他听上去是那么无助,那么无力。
我要拥抱他,吻他,我要爱他。我也爱他。
我爱他。
一种温暖的感觉瞬间充斥了我周身,这可能吗?我已经是亡魂了,我还能再度感觉到温暖吗?我还能再度感觉到我的身体吗?多么奇异,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它甚至能凌驾于死亡之上,它无与伦比,它堪称奇迹。
我走到阿瑞斯面前,跪着看他,靠他很近,我说:“我爱你。”
我们对视着,他眼里泪光闪烁,他眼里,我透明的魂魄在动荡。
我多爱他啊!我一直都爱他!是爱情使得我嫉妒,使得我卑鄙,使得我踌躇,使得我丑陋,剥夺了我的自信,将我扯下了神坛,甚至使我死去。
一种冰冷的感觉袭了过来,我突然不想再看他,不想再面对他了,这感觉来得如此之迅猛,一下子,羞耻和生疏挤满了我的灵魂,我遍体冰冷。我站了起来,走开了,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一时惊讶,回头看了眼,赫尔墨斯和阿瑞斯也全错愕地望着我。我看了看自己,我的双手洁白,白到发光——我在黑夜中发出不灭的,温柔的光芒。
我取回了我的神性。
我平静了下来,对赫尔墨斯说:“用你的魔杖带走我的一部分回忆吧,让它沉睡吧,就当你还我一个将你带上奥林匹斯山的情吧。”
赫尔墨斯讪讪地:“哎呀,你要这么说,我确实欠你一份……那具体是哪一部分的记忆呢?什么部分的记忆呢?”
我看着阿瑞斯,对赫尔墨斯道:“关于我爱他的部分。”
阿瑞斯迷惑不解:“为什么?”
我说:“我爱你,但是我厌恶了,在我彻底痛恨这份爱,趁它因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消失之前,趁我彻底遗忘它之前,我想保存它,它是很美的东西,它不该被我遗忘,不该被我痛恨。它不该消失。”
阿瑞斯咬紧嘴唇,撇过头,恨恨道:“或许一切都应该停在那个夜晚!”
他不加掩饰地失落,忧郁了起来,他说:“从此再没一个夜晚能像那个夜晚一样……”
他欲言又止,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他也平静了下来。一块厚厚的黑色的绸布盖在了他的眼眸上。或许他将因此获得永恒的平静。
赫尔墨斯挥动魔杖。
一切仿佛根本没变,我察觉不出任何的异样,只是赫尔墨斯手里的魔杖变成了一束花,那花有两种,一种红得似火,花朵硕大,一种是紫色的,花朵很小,密密地挤在花枝上。他把这束花递给了阿瑞斯。
我问赫尔墨斯:“这是什么花?”
赫尔墨斯说:“你认不出它们吗?”他一笑,“啊,你是忘记了,你忘记这些花了……”
我没有忘记花,我知道世间有花,有草,有树。花是花,草是草,树是树。
他说:“它们是玫瑰和勿忘我。”
原来花还有不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