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蜀雪的人往后仰去,双手撑在身后,他问道:“你做过仙女,还做过鸳鸯?”
我稍偏过头去看他,说:“我没有,不过事情都有两面性不是吗?可能仙女有痛苦的时候,但未必没有开心的时候,痛苦和开心是可以并存的。”
蜀雪说:“心情有起有伏很正常,可以理解,要是开心和痛苦同时发生,那仙女估计要得神经病。”
我说:“可是这种事情不是常常发生么?人一开心就会痛苦吧,因为开心的感觉会消失,想到这个不就会痛苦了吗?开心是伴随着痛苦的。”
蜀雪看我,眼神一时深邃,我也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蜀雪先扭过了头,不看我了,他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
小宝慢悠悠地说了句:“你别说,好像有时候真的会这样。”
蜀雪拍拍他:“你不要被他带跑了,”他对着小宝说,“他是外星人脑回路。”
他往地上弹烟灰,不说话了。我也想抽烟,把薯条放下了,放在我和蜀雪中间,点香烟。没人说话,过了好一阵,还是小宝打破了沉默,他问s:“刚才老范是不是哭了?”
s说:“不知道盒盒和他说了什么。”
小宝琢磨地敲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星,说:“老范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也看天星的方向,问了声:“范经理是在等什么人吗?”
蜀雪说:“好再来以前的老板是个歌星,后来,大家都说他出车祸,死了。”他顿了下,抽烟,舒出口青烟,才继续,“老范以前给那个歌星当经纪人的。”
s附和地应声,说:“范经理是台大国文系的高材生。”
“国文?”小宝问。
s说:“就是中文。”
小宝仰起头,背弓着,略显疲惫,略显苦闷:“好奇怪,为什么一样的东西,有这么多不同的叫法。“他仍仰着头,望着天,他问我们:“你们都怎么说月亮啊?”
我说:“月亮。”
蜀雪也说:“月亮。”
s问:“月亮还有别的说法吗?”
小宝又问:“那喜欢呢?你们老家方言都怎么说啊?”
我说:“欢喜。”
蜀雪看我,也说:“欢喜。”
小宝看向我们:“你们老家是一个地方的?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在一个地方念大学。”
他探着身子,依着蜀雪,冲我挤眉弄眼:“老乡见老乡,有没有两眼泪汪汪啊?”
蜀雪推了推他的脑袋,往他头发上喷烟,小宝靠在他身上直笑。蜀雪也笑了,他笑着说:“那个芭蕾舞里,战神和爱神最后生孩子了吧?”
我问:“什么芭蕾舞?”
他说:“孙毓和秀秀跳过的那个,就是讲爱神和战神的爱情故事的吧,不过为什么叫《阿波罗》?”
我摇头,说:“实际上是关于阿波罗丧失了神性,又取回神性的故事。“
小宝叹道:“你们每次讲阿波罗,我都想喝菠萝啤。”
我们都笑了,s拿起手边的纸杯喝啤酒,小宝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可乐,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喝,蜀雪喝我的可乐,咬着吸管。
s问:“神性是失去了还可以取回来的东西?还蛮方便的。”
蜀雪不以为意:“人性丢了也可以找回来嘛。”
小宝举高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就和外国电影里演的那种桥段一样,浪子回头,是不是?”
蜀雪笑着点头,说:“外国电影吧,讲究这个,可能因为普遍都信教,信天主,耶稣,搞得全民都有一种宽恕心理,愿意相信人能通过忏悔获得一种解脱,挺自欺欺人的。”
我说:“那总比一直在悔恨中沉沦好吧,不光折磨自己,说不定还折磨他人。”
蜀雪说:“但是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一个人杀了人,对被害者的家属磕头道歉,说对不起,照顾他们,甚至照顾他们终生,被他杀的人会回来吗?”
我握住了蜀雪的手。又没人说话了。沉默逡巡了片刻,小宝问:“成语接龙,还玩不玩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母亲。我赶忙接了,起身去边上讲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问我:”你怎么不在家?“
我说:”快回去了。“
母亲唉声叹气:”又在公司加班?唉,早就和你说了不要做这份工作,换一份轻松点的,你不听,一直这么加班,身体怎么吃得消?不要仗着自己现在还年轻就这么消耗自己,怎么不说话?嫌妈妈话多了?嫌妈妈啰嗦了吗?妈妈是关心你,妈妈半夜睡不着,想到你一个人在外地,没有人照顾,妈妈心疼你。”
我说:“不早了,您休息吧,我马上就回去。”
母亲说:“你说你要和秀秀结婚,我就让你们结了,我做得还不够吗?现在她跑了,我早就知道她会跑,她们学艺术的,脑子都不对劲的。”
她的声音里浮现出哭腔,还在说话:“你不可以嫌妈妈话多,不可以嫌妈妈啰嗦的,知道吗?我是你妈妈,你不可以恨我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母亲抽了声气,语速放缓了,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妈妈第一次带你去迪斯尼?”
2.(上)
我说:“我记得。”
母亲说:“你当然会记得啊!怎么可能会忘记啊?”
她马上自己又接着说:“奥兰多的天气真是好,每天都是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啊,海鲜又新鲜,龙虾那么大一个,才多少钱?好便宜,房子车子都不贵,纽约么,地铁又脏又臭,到处都很乱,芝加哥么,风太大,旧金山华人真是多,还是那里好,怪不得你小姨去了那里就不想走了,确实很宜居。”
我抽烟,应声:“是啊,确实不错的地方。”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吧?去散散心,这次我们就不住小姨那里了,我们自己订酒店。”
我说:“过阵子吧。”
母亲忽而很激动地抽了一声气,说道:“每天晚上那个城堡前面都放烟花!我们玩了四天,你每天都要等着看完烟花才肯回去,有一天放烟花的时候你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你趴在妈妈肩上就那么睡着了,烟花那么大声你竟然都没醒。”
她笑了起来。我跟着笑了两声,我说:“是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母亲带着我,小姨和小姨夫——一个亚麻色头发,棕色眼睛,戴金丝边眼镜,人高马大的美国人,带着他们的两个混血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比我小两岁,女孩儿全程都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嘴里都咬着一个奶嘴,我们一起游玩奥兰多的迪尼斯世界。
那女孩儿全程都瞪着她大大的棕色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小姨和小姨夫讲英语,母亲也讲英语,和小姨讲,和小姨夫讲,和我讲。母亲还会意大利语和韩语,意大利语在出门吃饭,在家找红酒时很派得上用场,她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几个单词。但是韩语她不太讲,只在和父亲的韩国生意伙伴聚餐时才会说上几句。大家会夸她,业太太,好厉害,韩语讲得这么好。她听到这些夸奖很开心,有时候有些人会继续夸,夸她皮肤好白,皮肤好好,问她是不是朝鲜族,她就要不开心了。有一次,我在家看一部有关朝鲜的纪录片,母亲经过,看了几眼,要我换台,她皱着眉头埋怨,这种片子有什么好看的,那种地方你又不会去,又破又穷。她说,你看他们的眼神,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吃不饱的人都是没素质的人。
她觉得韩语的发音很不好听。
她对很多人,很多事情都有偏见。
母亲也会风顺的方言。风顺的方言里讲“喜欢”就是“欢喜”。欢喜也可以用来形容快乐的心情。
母亲不是风顺人,她的老家在风顺市郊的村落,说的方言和风顺方言有一些差别,她管她们老家话叫“土话”。她教我讲风顺话,我们在家讲,她和外婆讲,外婆和她讲“土话”。外婆住在老家的大宅子里,明朝时候的建筑,外面和里面都很旧。母亲结婚之后,只在春节时回老家,老宅探亲,住上两晚。母亲从不和外婆一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