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母亲很少出门。
她对阳光也有偏见。她认为阳光是岁月最大的帮凶,是带来一切疾病的罪魁祸首。她连我和秀秀在家里书房跟着美术老师临摹阿波罗的石膏像都要挑三拣四,最后我们在她的要求下只好画断臂维纳斯。她由衷地欣赏这尊雕像,她鄙夷后来人用电脑技术合成的双臂完整的维纳斯。她说:“残缺才是美,神秘才是美神,这些人懂什么呢?”
秀秀说过,你妈妈真古怪。
我问,哪里古怪?
她说,她好像一个裹小脚,手上戴满金镯子,然后读杜拉斯的女人。
我说,你少看点张爱玲。
奥兰多的天气确实很好,终日阳光灿烂,母亲打着她的遮阳伞,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手套,墨镜,口罩和我们一起游玩迪斯尼世界。
小姨夫问过小姨,你姐姐难道是中国的什么大人物?
小姨说,我姐姐对阳光过敏。
小姨夫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我真抱歉。
到了晚上,母亲会找洗手间换装,她收起她的洋伞,脱下她的长袖,换掉她的长裤,她穿上花裙子,踩着高跟鞋,我们一起在魔法城堡前看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摸到她的手,而不是她的手套,我也牵着她的手。她问我,你怎么这么喜欢看烟花呢?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母亲又问,要妈妈抱吗?她瞥了眼小姨站着的地方,我跟着小心地看过去,小姨抱着女儿,小姨夫抱着那男孩儿,男孩儿仰着脖子看烟花。
我没说话。母亲笑了笑,说:“真是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粘妈妈!”
她撒娇似的说话:“好啦,好啦。”
她说得很大声,以至于小姨都转过脸来看我们了。母亲抱起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我小声和母亲说:“妈妈,我太重了,你会很累的。”
母亲说:“妈妈不累的,妈妈喜欢抱着你呀,我是你妈妈呀。”
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的手贴在我的后背上。
小姨斜着眼睛打量我们。她对我笑了笑。她轻轻摩挲女儿的背。
那小女孩儿趴在她肩上睡着了。
烟花接连炸开,火光映在所有在黑夜中仰望着夜空的人脸上。所有人的脸都红红的。我背过身,脑袋倚靠在母亲颈侧。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儿闭拢的眼睛,她睡得好沉,小姨抱得她好紧,小姨的姿势一直都没变,生怕她掉下去似的,生怕变化动作会吵醒她似的。我也忙闭起了眼睛。
我问了声:“小姨最近还好吧?”
母亲陡然拔高了音量:“当然好啦,怎么会不好?”
不过母亲的声音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地说:”可能年底要回来扫墓。“
“扫墓不是清明的时候扫的吗?”
母亲说:“人家现在拿美国护照,当然沿用美国习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一起过来吗?“
母亲说:“对啊,一大家子呢。“
母亲又说:“Eric比你小都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我说:“是啊,都有两个孩子了。”
母亲叹气。我说:“早点睡吧,不然要错过美容觉的时间了。”
母亲问我:“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说:“上次我们和秀秀出去吃饭,不是都以为你们是表姐妹吗?”
母亲笑了:“我是表妹还是表姐啊?”
我笑着说:“表妹,当然是表妹。”
母亲还在笑,我抽烟,弹了弹烟灰。
从城堡往迪斯尼出口走的路上,人太多了,我们和小姨他们走散了。母亲问我:“你自己不会走吗?你知不知道抱你很累啊?你多大了还要人抱?”
她问我:“你怎么就长不大?怎么就这么粘人?”
我说:“对不起。”
她说:“不许哭。”
她说:”妈妈是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吗,等你大了,你累的时候是不会随时随地都有人来抱你,都能找到依靠的。也不会有人来和你讲道理,大人的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母亲来敲门,问:“你在里面吗?”
我说:“我马上出来。”
她问:“妈妈能进来吗?”
她问:“能给妈妈开门吗?”
我去给她开了门,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跪下来,抱住我。我那时候太小了,她需要跪下来才能抱住我。她抱着我,摸摸我的后脑勺,声音很轻很柔地和我说话。
“在生妈妈的气吗?”
我摇头,说:“我没有。”
我不能生她的气。我不能恨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我,她的任何举动,一言一行都是出于母爱。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所以,孩子不可以生母亲的气,孩子不可以恨母亲。绝对不可以。
她领我回去我的房间睡觉,我们开着床头的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母亲和我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记得那故事的内容了。我记得小姨来找母亲,她们坐在床边说话,胳膊贴着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们讲英语。
小姨笑着抚我的头发,说:“你还给他讲故事啊?我都没这个精力了,养小孩真要命。”
母亲微笑,笑得很甜。
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的油腔滑调和谁学的,和你爸学的吧?”
我笑了笑。母亲说:“我今天整理家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一张你的旧照片,那时候不是万圣节嘛,小姨家附近不是有个那种鬼屋吗?你进去玩,你好勇敢啊,别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叫,出来都是哭丧着脸,你没有,你还和门口那个木乃伊合影了。”
我说:“我怎么记得是吸血鬼?”
“是木乃伊。”母亲斩钉截铁,“照片就在我手边,我正看着呢。”
我说:“哦,对,是木乃伊,那个鬼屋就是埃及古墓主题的。”
母亲说:“不是的,那个鬼屋里什么都有,有吸血鬼,有僵尸,有木乃伊,还有穿白衣服的女鬼。”
她说:“Eric和你一起进去玩,小姨不放心,跟了进去,我没有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我点头,应声。
是的,她在鬼屋外面等我。我进去之前,她和我说,妈妈在外面等你,妈妈在这里,不要怕。
我走进鬼屋,天花板上挂下来拳头那么大的黑蜘蛛,一直有个白衣女人走来走去,还有僵尸从墙壁里跳出来吓人。我本来和一群人一起走的,走着走着,大家都不见了,我一个人穿过一间黑色的,吸血鬼出没的房间和一间墙壁被涂成血红色,中间摆着一只浴缸,里头坐着一个老太太的房间。
我走出了鬼屋,母亲确实就在出口处等我,我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母亲拉着我回到鬼屋的入口,来,我们的小男子汉和木乃伊合影吧!
她讲流利,流畅,地道的英语。
我和木乃伊合了影。小姨拍着哭哭啼啼的Eric的后背,说,文文真是个小男子汉!
母亲笑得很开心。
小姨夫问我,里头怎么样?
我说,妈妈说,她会在外面等我。
小姨夫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说你害怕。
母亲说:“我希望能培养他的独立性,但是也要让他知道,他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年我十岁。
隔年,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带我出去逛商场,我们买了好多东西,买了我一直想要的一套全新的画笔,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的遥控玩具车。下午,我们去了医院。母亲去医生的办公室和医生说话,我在办公室外面研究遥控车。母亲给外婆请的保姆坐在我边上,她问我,文文啊,午饭吃了什么啊?
我说,吃了肯德基!
她笑了笑,问我,你喜欢吃哦?
我用力点头。我把遥控汽车放在地上,才要启动,母亲出来了。她告诉我,早上,外婆在家里摔倒,送进医院抢救,没能救回来,过世了。
保姆说:“早上打电话给太太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事的……”
母亲说:“我们赶来医院也没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医生,能帮上什么忙?难道在手术室外面哭天抢地就能救人了吗?”
我的外婆过世了,外婆是母亲的母亲。我收起了遥控车,抱在怀里,掉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