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我与阿耳忒弥斯去了山洞外说话。
月光在女神的脸上撒下温柔的光辉,我握住她的双手,泪湿了衣襟。我说,阿耳忒弥斯,请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月光让女神显得忧伤。她问我:“阿佛洛狄忒,你难道就要一直在人间这样流浪吗?”
我说:“假如我与他注定只能在人间流浪时才能不分离,那我就要一直在人间流浪。”
阿耳忒弥斯拭去我的眼泪,没有说话。我们静静看着彼此,我将阿波罗给我的海螺给了她,我说:“请转告阿波罗,感谢他,”我说,“也请他为我保守我们的秘密。”
阿耳忒弥斯问我:“那秘密能与我分享吗?”
我摇头,说道:“尽管一切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开始,却迎来了最认真的结局,或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吧。”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只是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开始,又以一种最戏谑的方式结束。
当时,阿耳忒弥斯听完我的话没再执着与那个秘密,只是吻了吻我的手,送给我一顶雪白的披肩,说道:“人间的冬夜多寒冷,再见,阿佛洛狄忒,再见……”她依依不舍,双目含泪,又吻我的手:“假如你要找我,就去德尔斐吧。”
她叹息道:“阿波罗身体抱恙,母亲让我在德尔斐陪伴他。”
我担心地问道:“阿波罗怎么了?”
阿耳忒弥斯左右看看,贴在我耳边说:“可怜的福玻斯,不知为何,他的光芒日渐黯淡,日渐喜怒无常,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给出任何神谕,母亲说,这或许是诅咒,或许是因为他做了有违自己神性的事,他背叛了自己的神性,因而神性也背叛了他……但一切只是猜测,我们没有答案。”
我安慰了阿耳忒弥斯几句,就与她告别了。
不久,我和阿瑞斯离开了密卡尔山,在横死神克尔的帮助下,我们去往冥府。
在五百座福佑群岛中,我们找了一座住下了。哈迪斯来看望过我们一次,他身边跟随着判官米诺斯,我以为我们会被赶走,但是哈迪斯却准许了我们的逗留,他与米诺斯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大可放心留在这里,神界的爱人,因为你们并不会长久地留在此地。”
我听了就很疑惑,假如他不赶跑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离开这片不会被神,不会被人打扰的地界呢?冥府暗无天日,处处都是苦难,处处都是不洁的灵魂与丑恶的罪行,西西弗斯从山脚爬到山顶,又从山顶滚到山脚,塔忒洛斯永远贪婪,永远饥饿,没有奥林匹斯神愿意涉足此地,尽管我也不爱冥府的气味,但是福佑群岛上空有时会飘过一阵水仙花香,我想那是珀耳塞福涅经过时留下的气味,每当那时,我的心境不由自主便明媚了起来。况且阿瑞斯在我身边。爱情啊,是那么容易麻痹感知,那么容易将人带至至福至美的境界。此刻,我仍要歌颂它的神力,此刻,我却也恐惧它的神力。
我与阿瑞斯在冥府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痛苦的时光。
短暂是因为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的短暂,我不愿闭上眼睛,尽管我已疲惫不堪,墨菲斯执着地敲打我的脑门,可我强忍着睡意,我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我就想看着他,伴着他,抚慰他,爱他,一刻不停,寸步不离。爱他时,我觉得我仿佛从未活过,我仿佛即将死去——好在神永生不死,我不用太过忧虑死亡会成为分离我们的原因之一。分离这个词带给我许多担忧,但让我痛苦的则是因为每一刻我都爱他更多,而我有时感到他并不爱我。他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时,试图穿透我,但是我的身后还有什么呢?还会有什么呢?我的灵魂已经给了他,我灵魂的背面难道还有别的我自己看不到,我不知道的存在吗?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时,试图汲取什么,但是我还能再给他什么呢,我的身体是和他一样的火热的啊,我还能供给他什么呢?他低哑的声音询问我时——他问我,阿佛洛狄忒,为何你不弹奏你的七弦琴了?我问他,你爱听七弦琴吗,那我这就去学。我为他学习弹拨琴弦,他说,歌唱吧,我为他歌唱。我唱道:晚间的风啊,悠悠地吹拂,我的爱人啊,我永远地爱你。
他露出古怪的神色,他再没要我弹琴。
有时,我思念奥林匹斯山间能歌善舞的宁芙们,思念叮咚作响的清泉,思念鸟语花香的森林,那火红的石榴花,那雪白的苹果花,那神圣果园里多汁,清甜的圣果,那湛蓝,洁净的天空,那芬芳醉人的晚风。
有时,我思念阿耳忒弥斯,冥府看不到月亮,终时不见太阳,永远是混沌混浊的,我和阿瑞斯在如雾般的天气里穿行,我问他,你爱我吗。我每时每刻都要问他。他说他爱我。他说话的声音也像雾一般,捉摸不透。我的痛苦在他的告白中加倍。可每一次痛苦后,我的心却贴得他更近,我对他的爱情也更加地牢固,我笃定地认为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有时,我也迷惑,我到底是在热爱他还是在热爱爱情带来的痛苦,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有时,我会想起阿波罗的预言。我会从睡梦中惊醒,念叨着,牧羊人,牧羊人,阿瑞斯也会醒来,他问我为何伤心和忧愁,我把阿波罗的预言告诉了他。他说:“冥府哪来的牧羊人呢?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阿瑞斯啊,岛屿上确实没有牧羊人,可也不止我们两个啊,那里有我和你,也有我和无时无刻不在加剧的痛苦,还有我和你轻描淡写的“我爱你”啊。
我没有说出来。痛苦由我自己来承担就够了。至于他,就让他和我享受这不被神涉足,不被人打扰,连时间都遗弃了的地方尽情相爱吧!
没多久,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这孩子生来一双动人的黑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卷发。他和阿瑞斯十分相像,但他对这孩子却充满了敌意,他不愿见他,甚至在提起他时,眼里充满了怒火。我曾听到他遥遥向他的母亲寻求安慰和宽恕。他说,母亲,原谅我,原谅我。他说,我爱她,我爱她。
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太孤独了,这岛屿上什么都没有,我和阿瑞斯能忍受漫长的孤独,但对这个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有一天,我带着这孩子偷偷前往德尔斐,找到了阿耳忒弥斯。我想将孩子托付给她照顾。
阿耳忒弥斯看到那孩子,赶忙搂紧了他,孩子安睡着,从我的怀抱到阿耳忒弥斯的怀抱,一声都没哭,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们两个笑起来,阿耳忒弥斯像我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她宠溺地望着那孩子,“我会教他射箭,成为全奥林匹斯山的第一神箭手!连阿波罗都不是你的对手!”说完这句,她的目光又哀伤了,她看着我说,“阿佛洛狄忒,你终究是他的母亲,难道你们就要这么永远地分离吗?”
我说:“告诉他……告诉他,他的母亲爱他,但他的母亲也爱他的父亲,他们在冥府的岛屿上等待他,等到哪一天,他愿意被寂寞与孤独,还有他母亲对他的无限的爱包围时,他便可来找我们。”我忍不住俯身去吻那孩子的小手,阿耳忒弥斯问我:“他有名字吗?”
我说:“厄洛斯。”
那是阿瑞斯为他起的名字,尽管他讨厌他,但他还是在他出生后吻了他。
我吻那孩子的面庞。
这时候,阿耳忒弥斯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耳忒弥斯赶紧将我和孩子藏进了柜子里,她说:“是福玻斯。”
我抱住孩子,躲在那衣柜里,透过没有关严实的缝隙,我看到阿波罗走了进来。我几乎认不出这光明神了,他披着白色的长袍,金色的头发挽在脑后,可他那一头金发再不像闪着鳞光的海面,只如同一匹平平无奇的淡色织布。我惊讶地捂住了嘴。阿波罗说话了,他说道:“我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
他的声音是多么忧郁啊!唯有他的样貌还是美丽青年的样子,他的眉头紧锁,神情苦闷,显得像某个流落于苦难中的王子。
阿耳忒弥斯说:“你听错了,是我正在制作银箭。”
阿耳忒弥斯摆弄桌上的一把银弓,发出习习娑娑的响声。
阿波罗抬起头,看了一圈,他的目光迅速地掠过我藏身的地方,我往后隐了隐,躲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我听到阿波罗说:“是吗?但是为何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