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之前修复的B-04窟只能算打个样,重头戏都在后面。每个窟的特点、风格、年代、故事、建议修补方向等等都需要打标建档,然后经过技术处理去色填充再修改,这个过程会作为模板应用到同类档案里的其他壁画中。
这些工作精力与知识储备的要求都非常高,一天下来根本完成不了多少。秦舟跟孟玄连着好几天伏案,核完几万条数据,看得人走路都是飘的。
天气慢慢转凉,办公楼里却开始热闹起来。出去散心的同事们纷纷复工了,工位间多了许多各地零食,牛肉干葡萄干樱桃干,来自五湖四海。
秦舟像吃百家饭一样挨个尝一遍,回到工作间,发现孟玄坐在那,眼睛通红刚哭完。
秦舟想了想,没问她怎么了,而是往她面前放一袋水果,说:“阳关葡萄,甜的。”
孟玄赶紧擦擦眼睛,强笑着说:“谢谢。”
小姑娘从来都状态很高,秦舟第一次看她哭得这么惨。但他确实不会安慰人,害怕自己说完人家更难受,所以没有多嘴问。
葡萄最终也没被吃完,孟玄站起来,还是决定向秦舟请假:“秦老师,我能不能也调休一段时间?”
“可以啊,在OA上填写申请,等柏老师批完你就可以走了。”最近孟玄几乎没过过双休,她想休息秦舟肯定批,顺便还要关心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孟玄低着头说:“嗯,我男朋友要来,带他出去转转。”
久别重逢本是人生喜事,孟玄却看起来非常低落。秦舟猜测她估计刚跟男朋友吵过架,见见面把话说开了也好。
孟玄请了两周假,没有她的工作间忽然变冷清了不少。以前孟玄打字总敲得噼里啪啦响,秦舟听惯了机械键盘声,现在没了反倒觉得别扭。
然而这种反常生活没过几天,秦舟又在沙洲宾馆门口看见本应一周后才回来的人。
第35章 学着依赖
“柏老师?我还以为你下周回来。”秦舟冲来人点头,“正好,明天组会的材料待会传给你。”
柏知望笑,“这几天辛苦你了。”
秦舟正奇怪着怎么他今儿个这么客气,就看到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清瘦的身影。秦舟这就懂了,原来是有别人在场,柏老师这是在装蒜呢。
柏知望说:“正好路上遇见小孟,就载她回来了。”
秦舟惊讶:“小孟怎么也这么早回来?”
被叫的人闻声抬头,没一会脑袋又耷拉下去。秦舟明显看到她表情不对劲,又转头用眼神跟柏知望询问。
柏知望跟孟玄不算特别熟,所以识趣地没多说,只问秦舟要不要一起吃晚餐。秦舟吃得特别早,暂时没什么胃口,柏知望就没多留,留他俩说话。
秦舟径直走向孟玄,关心道:“不是陪男朋友出去玩吗,怎么回来这么早,不多玩几天?”见孟玄衣衫单薄,他赶紧找前台要来一条薄毯,搭在她肩上,“穿这么点……”
孟玄摇摇头,沉默着。距离这么近,秦舟才看清她脸上的泪痕。
孟玄平时不怎么化妆,除非开大会。今天眼影的颜色却非常温柔,可惜因为水渍晕染得斑驳。
“秦老师,”孟玄抽了抽鼻子,“我分手了。”
秦舟手足无措地坐在她面前,这件事他确实无从谈起,无论以师长的语气劝她move on还是像朋友一样痛骂渣男都是徒劳。
孟玄哭得都抽抽了,秦舟不知道该怎么哄人,赶紧回忆柏知望的做法,然后照葫芦画瓢,在她肩膀上拍拍,笨拙地掏出一颗巧克力:“甜食会不会让你好受点?”
孟玄慢吞吞地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边哭边说:“虽然我早知道会有这天,但是真的好突然……明明他上一秒还在陪我吃蛋糕,下一秒就变脸色开始吵架。”
秦舟叹口气:“你们都聊什么了?”
孟玄摇摇头,哭得发抖:“不知道,好多。工作,结婚,定居城市,好像没有一件事是达成一致的。最后他说……不爱我了。
“我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失败啊,项目项目不行,感情感情也不行……我明明花了那么多心思,为什么就是没有好结果?”
“我想回家。”孟玄抱着腿,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我好累啊。”
泪阀一打开就很难关上,孟玄确实是憋狠了,找到发泄口就往外吐露。
她说最开始没想要两地分居,男朋友希望她跟自己一起留家里,结果她在填志愿的最后一天临时变卦改掉了,想出去看看。
她到上海第一天,先到陆家嘴。高楼大厦间风好大,众生像蝼蚁一样匆忙。她突然很害怕,怕永远都无法属于这里,更怕这些成了她全部的眼界。
大学第一课,她自我介绍说来自边陲很美的村落,并收获了很多朋友。但面对这些精通琴画和各国语言的新面孔,她似乎比高架桥上的蚂蚁更渺小。
家人无法理解她的自卑,她是全家“最会读书”的人,后面又去别的国家交换读书,老一辈眼里这已经意味着命运的跃升,然而只有深陷钢铁丛林之中才知道无奈。
美研院早就取消了安置费,她每个月先交三千多给拥有老破小的房东,留两三千给自己紧巴巴地活,剩下的钱或许要攒上十几年,才能凑够房子的首付。当然,这些都拿不到在家庭聚餐桌上来说,她只能笑谈一句,“我在外面挺好的”。
哪怕合租着连独卫都没有的房子,不敢跟精致光鲜的同校前辈聚餐,或者因为无法见面和在哪里定居跟男朋友争吵,她都只会说“挺好的”。
现在她怕的已经不是归属也不是眼界,而是好不容易从井底跳出来,看过世界,又突然被踹回那口井里。
秦舟等孟玄哭完了才问:“你是真的想回家,还是……”
眼泪还挂在孟玄的睫毛上,她眨眨眼,不确定地摇摇头。
她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累了会闹,不开心会喊,秦舟喜欢跟这种人相处,但他这次拿不准孟玄的意思。
“你要是只想发泄,那想哭就哭吧,在哪儿都行,不丢人。但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秦舟少有地严肃,把后果摊开了铺在她面前,“我得实话说,可能以后也不会变得多好。”
孟玄惊讶地抬起头,她以为秦舟会说点好听的劝她留下。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叫“逃离北上广”,但事实上她并不真的想逃,光怪陆离的想法还没实现怎么能轻易逃,只是需要强心针帮自己拿主意。
然而秦舟不但没鼓励她,还跟他说最坏的结果:“就这么说吧,柏知望大概过两年就能升正高了,但还是会有申不上基金的项目、跨不过去的技术鸿沟,至于工资……跟你那些厉害的朋友比肯定还是差很远。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生活状态会持续很久,如果你能接受,再决定继续吧。”
秦舟到最后也没安慰她一个字,这事没法说,只能自己琢磨,他知道孟玄是个聪明女孩,他只希望她能摸到她想要的山头。
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话,但孟玄听着莫名觉得平静,这是在把利弊都摊在她面前,让她权衡那个未来是否能负担得起,毕竟亲朋好友最后关心的还是房产、财产而不是发了几篇SCI、影响因子多少。
“上去休息吗?”秦舟想她刚哭完会很需要水,于是为她要了杯热水并放进去几片柠檬。
孟玄点点头。
秦舟说:“要不你把假休完吧,先回老家待两天,毕竟你也挺久没回家了。”
孟玄评估了一下现在的状态,答应下来。
她在进电梯前一刻问秦舟,为什么从来都那么坚定。
秦舟想了很久说,大概只是因为他足够幸运。
在其他人担心变回井底之蛙前,秦舟已经去过小岛度假并学会蛙泳,所以只管自由入海,没有后顾之忧。
承认生来幸运比承认天道酬勤难很多,秦舟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并因此付出很重的代价。
他今天没有质问孟玄为什么不坚定留在艺术修复一线,毕竟她还能凭本事去交换、有书读有工作、不至于缺衣少食,比起更多更苦难的人来说已经算非常稳定——如果换做二十几岁的他来面对孟玄,出于惜才和鼓励,这些话肯定会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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