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你管得太宽了。”我说。有些失望,想起自己竟然还渴望朋友,忍不住对自己又是一阵失望。天气真是太热了,天与地好像要合二为一把人活生生给闷死,明明才值五月,夏意却如同可憎老物扑面而来。
抵达老地方后,还差十分钟才五点半。这次我比箫以寒先到。
“你在外面等着吧。”这片林子不属于他,无论什么时候。
他有些尴尬,我拍拍他的肩。本来想鼓励他,谁知话出了口却多了几分揶揄:“长记性了吧。”
“你小子还敢来?”呼喝声从前方传来。不用想肯定是箫以寒来了。
“寒爷,叫几个弟兄好好收拾这小子给他长长记性?”那声音继续道。
“箫以寒,我们的恩怨用不着牵扯到其他人。”我看向箫以寒。
“自然。”他唇角翕动。
我挣脱不知何时被陶然紧拉着的手,对他说:“你快回去,以后也别来这里了。”
“这次我要和你单挑。”谁知这人竟直直盯着箫以寒,向他发起挑战。真是不识好歹。
“我爷爷住院了。”我赶紧说。我看着箫以寒,试图在他的木头脸上看出一朵花来,就是一道极细极浅的痕迹也好,然而什么也没有。
“所以?”箫以寒十分漫不经心。
我忍不住苦笑,心底一片悲凉:“所以今天速战速决。”
“哎,你小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哥儿几个今天可给你准备了大礼品,别不识趣!”他身边的喽啰们躁动起来。
夏蝉在高枝密叶间叫嚣,一声复一声,好像要将人的耳膜戳穿、牙根磨断。我记得当初有人说过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当儿,既有绿叶扶疏,又有繁花绚烂,天气时常晴空万里,却温度适宜,偶尔清风拂面,立即涤荡心中的郁气,便觉得活着真是件莫大的幸事。是谁说的我不记得了,而且也没见他说得对;又或许是我的虚假记忆也未可知。
我看见箫以寒扫了一眼陶然,而后转身离开了。
“……对不起。”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愣愣地听着那些人嚷嚷着“东西都准备好了”,愣愣地看着群小们似乎抖了下身体然后不再吱声。
“黑社会也没那么恐怖嘛!”身边人说。
“……”这个不记打的家伙。
“走吧。”他看着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看出了些微得意。
“去哪里?”我眨眨眼,却越看越觉得那得意十分坦然。
“去医院啊,”他说,“不是说你爷爷住院了么?”
“……我爷爷喜静。”
“没事儿,我会非常安静的。”他冲我眨眨眼。
我和陶然的关系好像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忽然开始焦躁不安。
“不了,有时间你多记记重点,多考几分也是好的。”
我跟陶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因着某个巧合有了交集,也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各奔东西。缘分这东西,说没就没了。
箫以寒,你哪天打死我了才好,我倒要看看你寂寞欲死的样子。
“那你给我辅导辅导啊。”陶然忽然抬起我的头,我看着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只费力讨好主人的小狗。
“……我不喜欢。”我拍开他冒昧的双手,后退一步,“你要是喜欢大红灯笼高高挂就随你好了,反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不知道为何,我竟有点儿害怕,却不知道具体怕的是什么。就像处在黑暗中的弱者,不知道接下来会否出现恶禽猛兽,就是没有能攻击自己的东西,这沉沉夜色也足够怕人的。前方是漫无边际的漆黑,前方又好像没有前方。
“杜谨言,你要是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就好了。”一声明明白白的叹息,眼神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他的关怀。
箫以寒,我是不是太幸运了?可是,我何德何能?
“走吧。”我说。
久处黑暗中的人,得见一点微茫萤光都无限满足。
陶然的笑脸太好看了,能让他笑,我仿佛在承蒙减刑。
“爷爷奶奶。”我打开病房,看见爷爷平躺在病床上正和另外几个病友交谈,声音中溢出来的是喜悦与爽朗。他精神状况看上去好多了,看来已经接受了自己脑血栓引起的半身不遂。不过,这怎么着也算不上喜静吧?我脸颊微热,偷眼陶然,发现他脸上并没有异样。
奶奶倒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言言。”奶奶起身,看向陶然,“这个小同学是?”
我看着陶然,他星目闪闪,期待可掬。
“他叫陶然,是我新交的朋友,奶奶。”
“奶奶好啊!”陶然热情似火,声如洪钟。
我想提醒他这是医院,却看到奶奶异常高兴地看着陶然,细细打量对方,脸上的褶子挤得更皱,眼睛里好像下一秒便要涌起热浪。我心里忽然一抽:之前在亲人面前的死命隐藏以及伪装似乎从来都无处遁形。
“老杜啊,你孙子又来看你啦,真好真好!”
“老杜你可福气。”
“哎!老哥们也福气啊哈哈……”
病房好像不是病房,只是一座普通的茶楼或者凉亭,在这里的也不是病人,而是兴致勃勃谈天说地的老友;我从未想象过冰冷的医院也能如此生意盎然,又或许这些爷爷们活了大半辈子,到底是通透了生命的禅机。我忽然十分羡慕,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之钟调快,又不禁想,等我走到了夕阳之下,会否明白我这一生究竟为何而存在。
“爷爷们气色真好。”陶然笑着打招呼。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十分明媚,本该逼得人直冒热汗,但病房里开着温度适宜的冷气,倒也安抚了蠢蠢欲动冲出身体的焦灼猛虎。
☆、第 4 章
我正伏案思考着一道函数题,脑子灵光一闪,正准备动笔,卧室门忽然承受一阵砰砰砰的重击,门外还伴着“小言小言”的叫喊。自动铅笔受重力戳在草稿本上,笔芯断了,连带着解题思路也断了。
我凝神了几秒,想抓住灵感的尾巴,谁想它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门外还在嚷嚷着“小言你还没起么?”。
我将笔往书桌上重重一放,用力拉开房门。
“呃,小言……”
“……”
“小言,我来找你玩儿,你怎么黑着脸?”
“我谢谢你!”这家伙之前在医院听奶奶叫我“言言”,也毫无脸色地跟着一通乱叫,直听得我尴尬癌都犯了,勒令他不许鹦鹉学舌,他却又想起那日的漫画小人儿杜小言来,我本来觉得“小言”听他说出口有些令人不自觉地犯起忸怩,但他闻言立马控诉我只给他“朋友”这个身份,却不给半点儿实权。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有交朋友了,都快忘了如何与人相处,于是便点头了。现在想想真是……
“呃,你在做作业啊?”他眼神滴溜溜地看向书桌。
“你怎么找来了?”想起那道被生生断了前路的题,我几乎忍不住咆哮,却也更加诧异,他是怎么知道我家的住址?
“嘿嘿……哥收集信息的能力和速度是不容小觑的。”他说着晃了晃那口白森森的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