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
没想到,连张崇岳都来了,傅云琛竟然没露面!只托人带话来,说鸿意楼恢复开业,走不开。
郭昊天听见台上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郭昊天问道,“这是莫家班?”
曹奎答,“正是啊,他家的戏特别好。听说您要请客,班主特意把人都召回来唱的。”
“这台上的杜丽娘是谁?”
“叫莫小云,是当家的花旦呢。”
郭昊天恍惚的想,都大半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已经没人记得莫小凤了。一想起莫小凤,就想起了被他沉海的崔二。郭昊天心里咒骂,真不吉利!
“曹奎,你派个人去鸿意楼问问,傅云琛忙完了没有,只要他有一点空,就来戏院,我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郭昊天犯了困,他一点都不爱听戏,他只是想借机和傅云琛单独说说话。再台上看去,台上又演起了三岔口。两个武生互相切磋武功,台下一片叫好。
任堂惠、刘利华互相拼杀的情景,让郭昊天想起了在码头,傅云琛和寇勋九死一生的决战。寇勋死了,傅云琛当了三青帮帮主,然后就是那时起,他和傅云琛之间才越来越疏远……直到……
郭昊天揉了揉眼睛,一楼的第一排坐着的人不是父亲郭长林么?郭炎直挺挺地站在他身旁,和过去一样。
《三岔口》是郭长林最爱看的戏,郭昊天小时候被郭长林带来戏院,第一次看戏就是看的《三岔口》。
郭昊天不敢相信他竟然大白天里见了鬼。郭长林和郭炎都回过头来,鬼气森森地冲他一笑。郭昊天打了一个机灵,从椅子上吓醒了。
“督理,你没事吧?”曹奎忙凑上前,“您刚才魇住了。”
郭昊天满头冷汗,心有余悸。他喝了口茶,问道,“鸿意楼回话了没有?”
曹奎摇了摇头,“没呢。我看傅先生是没空过来了。”
郭昊天惆怅地往台下望去,张崇岳翘着腿,津津有味地看戏,他那条小腿已经彻底痊愈了。郭昊天看道张崇岳如此自在,杀意更重。看来父亲有意在梦中提醒他,大仇未报,还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眼下,张崇岳早有防备,想要下手暗杀他难于登天。
戏演大半,天色已暗,宾客们陆陆续续的也向郭昊天告别。饶是张崇岳都大大方方的上楼来跟郭昊天贺新年。
“郭督理怎么单独坐在上面,也不下去与民同乐?”
郭昊天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冷笑道,“有参谋长代劳就行了,我下去了只会让大家拘束。您这条腿好得可真快啊。”
张崇岳挑了挑眉,“松井一郎想要我的命,可惜打错了算盘。他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火车上,真是解恨。不知是哪个有志之士肯替我出头,解我心头只恨。”
郭昊天咬牙道,“松井一郎死有余辜。张参谋长何须再提死人呢。”
张崇岳将手背在身后,老气横秋道,“郭督理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督理夫人了。”
郭昊天瞥他一眼,“郭某的私事,参谋长也要操心?”
张崇岳冷冷道,“我是怕郭督理把心思花在无谓的地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昊天怒而站起,“张崇岳,别给脸不要脸。大过年的,你非要触我霉头是吧!”他向前一步,卫兵们就围过来将张崇岳挡在身后。曹奎见郭昊天趋于劣势,也忙带人上前。
两人互不相让,虎视眈眈,气氛一时跌到冰点。
张崇岳不想新年里和郭昊天大打出手,他往后退了一步,自得道,“是张某多管闲事了。还望督理不要介意,过个好年。”虽然他话说的客气,但气势已然占了上风。
郭昊天没来由的心里发慌,他担心傅云琛今天不来,是跟张崇岳有关系。
张崇岳离开后,郭昊天望着身旁空荡荡的椅子,他被自己的担心吓到了。他恍然若失地坐着,有些六神无主。傅云琛没有理由不理他,如果有,那肯定是有别的缘由。张崇岳的话里有话,俨然是知道他等的是傅云琛。
为什么张崇岳会知道?
郭昊天头疼的要命,他喊道,“曹奎,曹奎!”
没人应声,一个小兵答道,“曹副官去送客人了。”
郭昊天往下一看,戏已经结束了,宾客们也在退场。郭昊天心沉到了谷底,他精心筹备的一切,真像个笑话。
二楼冷得像冰窖,这时有人轻手轻脚的将大披风披在郭昊天的肩膀上。
郭昊天一激动,抓住那只手,惊喜道,“云琛!”
来人正是顾真。郭昊天的笑容僵在脸上。
顾真放开他的手,微笑道,“督理,回家吧。”
郭昊天望着温柔微笑的顾真,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原本,这个位置该是傅云琛的。是他不好,竟然将傅云琛推走了。是他太着急,总是想看清自己在傅云琛心里的位置。越是逼傅云琛,越是把他推远。
如今,两人竟到了这个地步。
郭昊天难过道,“我想去鸿意楼。”
顾真道,“督理,属下劝你回家吃饭吧。”
郭昊天惊讶地看他一眼,顾真解释道,“我刚路过鸿意楼。这会那儿门庭若市,不少宾客在那消遣打牌。傅先生现在无暇抽身,这阵子大家都挺忙的。咱们等元宵节再请傅先生。”
顾真的话听来平淡,但是特别有感染力。郭昊天听他一通解释,知道他是故意安慰自己,却又信以为真。
“好,好。就元宵节。”郭昊天恢复了点精神,离开戏园子回家去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戏园子又黑漆漆的一片,再没人谈论起戏台上的故事了。
☆、以和为贵
回家的路上, 郭昊天忽然要去看望车学文。可能因为想起了莫小凤,郭昊天也很久没去探望这位老友了。自打斗金楼失火案之后, 车学文因为严重烧伤没有再出现在公众场合。往年的同窗们, 也就郭昊天还惦记着他, 时不时去看望他。
车家虽然挂了红灯笼,贴了春联, 却一点过年的喜乐气氛都没有。车教授出门拜年了, 车学文躺在屋里静养。
郭昊天一进门,只见车学文戴着帽子和口罩,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学文……”
车学文喉咙被烟熏伤了, 沙哑的说, “昊天啊,快坐。”
郭昊天见老同学如此, 心中更加悲悯,关心道,“学文,你现在怎么样?”
车学文丧气道,“我还能怎么样。像个废人一样活着。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比蛆虫还不如。”
“别这么说。”郭昊天劝道,“总归比死了强。”
“昊天, 我现在只能待在家里,很多事都不知道。我只问你,张崇岳还在不在陵城?”
“他现在是陵城的督办参谋长。”
车学文见郭昊天身穿军服,问道, “那,你呢!”
“我是督办督理。”
车学文眼睛一瞪,像足了可怖的僵尸,嘶吼道,“你,你与他沆瀣一气!他,他……”他一激动,就剧烈的咳嗽,身体抖动起来。
郭昊天吓得赶紧给他喝水,车学文不管不顾只把郭昊天往外面推。
“滚出去!你这个软骨头的竟然和那家伙同流合污!他不是你的仇人吗!”车学文声泪俱下的骂,“他害死了莫小凤,又把我害成这样!要不是他非要查封斗金楼,我何至于此啊!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郭昊天百口莫辩,百味陈杂。他好心去探望同窗,竟被赶出来。
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郭昊天心里苦得无话可说,他比谁都想要张崇岳死。可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顾真见他愁眉紧锁,劝道,“车先生身受重伤,又闭门不出,消息闭塞,可能想法有些偏激和不跟形式。督理您不要放在心上。”
郭昊天摆了摆手,长叹道,“罢了。”
这个新春对郭昊天来说,除了失落和苦闷,便剩不下多少安慰了。
初三晚上,张崇岳派车去接傅云琛回张公馆。傅云琛拗不过只得去了,一去就住了好几天,一直到何副官从北京探亲回来。
何副官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是大中午到的。他带了不少北京的年货,一进门就吆喝,“报告将军,我回来啦!”
张崇岳做了个就噤声的手势,皱眉道,“没规矩,喊什么!”
何副官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二楼卧室,立刻领会了,这是有人还在睡觉。能睡在张崇岳卧室的,除了某人不做他想。
何副官放下大小包裹,犹豫道,“将军,真的假的?”
张崇岳瞪他一眼,“什么真的假的,你先把东西放下,跟我过来。”
何副官便跟着张崇岳进了书房。一进书房,张崇岳便沉声道,“现在北京形势怎么样?”
原来,张崇岳同意何副官回京,除了同意他探亲,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探查北京的政治局势。
这段时间来,直皖两派常有冲突。段派把持国会,大总统被皖派摆布已久,早有嫌隙。直系两员大将,曹司令,吴司令更是明目张胆的在报纸上书写段派的几大罪状。北京局势风云变幻,并不稳定。
何副官严肃道,“大总统正准备撤去西北筹边使之职,虽然没有执行,但不容乐观。”
张崇岳问道,“理由是什么?”
何副官答道,“剥削地方,拥兵自重。把持政柄,破坏统一。”
张崇岳表情凝重道,“如今他们也是想撕破脸了啊。”
“总理的意思,陵城靠近山东,是一个很有力的军需后方。不可贸然回京。”
“总统和东北老张沆瀣一气,如果真的打仗,我们未必十拿九稳。”
何副官劝道,“不如,年后继续招新兵吧。万一真的打起来了,咱们还能支援山东。”
张崇岳点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资金到位还得一段时间。只要郭昊天不闹幺蛾子,招兵买马不成问题。”
谈完了正经事,何副官也忍不住好奇心了。他挠了挠鼻子,试探道,“将军,那,您算是心想事成了吗?”
张崇岳知道他想问什么,轻咳两声,含糊道,“算吧。”听他口气,竟有点不好意思。
何副官跟张崇岳当了十年的副官,早就清楚他的脾性。张崇岳也不缺个伴儿的,什么时候见他害臊过。
何副官故意问道,“那我见了面叫什么?”
“……”张崇岳一愣,骂道,“你敢开我玩笑!该叫什么叫什么,别跟我装糊涂。”
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傅云琛才下了楼。何副官若无其事的同他打招呼,怎么瞧都觉得傅云琛这段时间变化不小。
以前总瞧着气色不好,瘦得像根柴。虽是十分标致的五官,却没什么精气神,总是板着脸,拒人千里之外,是个木头美人,没有人情味。
现在望去,脸颊圆润了一些,因为不用出去管码头,人也养白了。脸上不再是木讷讷的,偶尔还会带点笑意。他一笑起来,犹如春水化冰,眼睛弯弯的,波光潋滟,很有神采。傅云琛的这双眼睛一旦炯炯有神,整个五官都熠熠生辉,生动起来。就像是原本的画中人走到了现实中,充满魅力。
何副官由衷地感慨,不愧是张崇岳看中的人,果然是块美玉。
不过傅云琛还是话不多,简单吃了几口就去鸿意楼了。兴许是多了一个“外人”,有些放不开。毕竟是男男之间的关系,有违伦常。傅云琛能冲破心里阻碍已实属难得,他还没到可以坦然自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