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舞蹈,恋爱
整个镇上,至今都相当注重亲缘和人情往来,谁家有孩子上大学,都会大宴亲朋好友。我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老郑这么多年向来对我视如己出,我也跟着他姓了郑,在亲朋好友眼里,我就是海宝的人。
所以,这样的大宴,老郑已经在“郑好吃饭店”为我举办过两次。前两次,除了给我办这种欢送宴之外,他还给客人打折。
这一次的欢送宴,更加盛大。老郑打算歇业一天,把他能想着的、可以请的,都喊了一遍。如果全都来,那规模堪比一场小型村宴了。
“这么隆重干什么?”对这个决定,我有点意外。
“热闹一下咯,让大家都记得你。”他抽了口烟,呵呵笑着看我。
他没有一般厨师那种胖嘟嘟的身材,反而瘦得有些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皮就皱在一起,拔高了年龄印象,像个将要步入老年的人。我看得有点心酸。
“这个动静也太大了。”我用海宝话嘟囔。
他脱口道:“以后见不到了嘛。”
他的语气涩涩的,夹着不愿泄露的伤感——他是认定我这一去,往后就不再做海宝人了。
给他做了十多年儿子,我们相处融洽,各自尽责,互相报以善心,但很少有感情交流。要想表达一句心窝子里的话,还没开口,自己先觉得肉麻了。
于是,嘴上出来的话都显得干巴巴:“逢年过节,会有机会见的嘛……”
他就那么干笑而已,不说话,我也再说不出来什么了。承诺一句“逢年过节”,我已经很心虚了。我知道,能把“逢年”做到就不错了。
这场村宴一般的欢送宴,定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这天也是镇上小学开学的日子。
上午,我送郑行和郑好去学校注册。按老郑的意思,给他们办理了住校。但看两个小孩儿哭丧着脸的伤心模样,还是没忍心办全宿,额外给他们申请了外宿证。这样,如果晚上想回家,就可以回。
办完了注册,我就立刻返回大排档,准备忙碌起来。
因为早料到会忙,所以这天早晨一起来,我就先跟谷羽打过招呼了,把平常没完没了的不定时联系取消。
我进厨房的时候,老郑已经在里面忙碌半天了。过来帮忙的,清一色是我带过的厨师学徒,除了郑家宝,其他人都从另外三家店过来。
都是来用自己的方式跟我告别的,我有些感动。打了招呼,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就各自分工干活儿。
严格的海宝镇村宴,有九道必备菜式,鸡鸭鱼肉各有两道,外加一份汤。今天不算正式村宴,全凭店里的食材出菜,老郑从四家店里每一家订了两道招牌菜,共八道菜,再加一份汤,数量一致了。
大排档出清蒸青蟹、白灼濑尿虾,粤菜馆出白斩鸡、烧鹅,桂柳菜馆出啤酒鱼、扣肉,湘菜馆出干锅鸭、小炒肉,汤是海鲜杂汤。
哪个馆子过来的,就分工做什么,井井有条。
下午六点,大排档室内外的桌子都坐满了人,老郑真的请来了一场小村宴的规模。后厨陆续上菜,这场宴会在渐渐温和下来的夕阳中,正式开始了。
老郑举杯站在几张大桌子中间,像我上大学那年一样,发表老泪众横的致辞。又是感谢亲朋好友,又是对我致意诚挚祝福的,话说得比我和我私下讲话要煽情得多。
我站在他身边,侧耳听着,不可避免地想起关于他最早的记忆。
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男人,海边的紫外线给他的皮肤晒出健康的麦色,笑容明亮得发光。他对裴鄢雅小心翼翼又仰慕,对我稍微松弛些,开口就叫我“小煦”,悄悄讨好我,跟我说,“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就开口”。
“以后有什么我还能帮得上的,你就尽管打电话!”我正走神,他的手掌落在我肩上,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满面红光,道,“跟叔叔干个杯,以后有出息了,叔叔沾你的光!”
我猝不及防有些眼酸,眯了眯眼,跟他碰了杯,饮下整杯白酒。
他笑得灿烂而舒心,拍了拍我,然后去找他的老伙计了。
这场宴会热热闹闹地吃到天黑,后来变成了三五成群的闲聊。
老郑喝了不少,已经被附近屋里躺下。我也喝了不少,还算清醒。郑家宝问我要不要去休息,我摆摆手,转身走向外面海岸堤,想吹吹风,清醒一下。
然而,海风好像没有让我清醒过来,反而出现了幻觉。
我在下海滩的台阶前,看到了谷羽的脸。
第十八章 酸辣花甲汤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那张谷羽的脸一晃,来到我跟前。
我禁不住屏息,愣愣地瞪着他。堤岸上的路灯不算太亮,但足够看清楚一张脸了——是活生生的他,我心想。
这个想法和三个月前见到他时想的,一模一样。
他靠近我,黑色修身的高级定制衬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气味轻易钻进我的鼻腔,很好闻,令我沉醉得有点头晕。我努力重新找回呼吸,收敛眼神。
“你,你怎么在这里?”
“呆了吧?”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拉过我的手,往海滩走下去。
这正是海边小街夜市开始的时间,岸上人气不低,海滩上也有不少人漫步和玩闹。某处传来一群孩子嬉笑的声音,让海滩的气氛热闹了些,也让人莫名多了一分安全感。
我没有试图把手抽走,任他牵着踩进细软的沙。他走了两步,弯身把鞋子脱了,转身放在我们下来的台阶旁边。
“你要不要也脱了?”他拧着腰,回头看我。
我看了看那双打着巨大品牌Logo的鞋,再看看自己十五块钱从超市捡来的拖鞋,便果断脱了丢过去。他笑得很开怀,又拖起我的手往前走。
脚下的沙是干的,他一边走一边往细沙深处踢,像个小孩子。我记得他之前来休假的时候,对玩沙子没有这么大兴趣。我猜,他是高兴。
我握了握他的手,将他往自己拽过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来接我?”
他笑嘻嘻的,说:“你猜?”
我不猜。也许是酒劲上头,我内心冒出一股特别的勇气,和一份不着边际又描不出形状的浪漫期盼,紧紧握着他的手,往海里走。
海边的灯光只在岸上,离岸越远,便是走向更深更浓的夜色中。
“你要去哪里?你不会要把我拉到水里去吧?我晚上不想下水!”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很轻快,将手腕和我的贴在一起,然后是手臂缠在一起,接着整个人都靠了过来。
“你想把我弄到水里干什么?”
我侧头看向他,果然看到他充满坏主意的眼神。他总想把我当清纯小男生戏弄,这都成了他的恶趣味。
我攥着心里那股勇气,停下脚步,就地把他擒在怀里,很用力地拥抱他。我想我可能有些神志不清,这样抱着他,却并不能确定此刻是不是真实的。
于是我抱得更紧。
他的手原本在轻轻刮我的耳背,指腹若有若无描过我的耳廓,有点撩拨。我加重力气之后,他忽然不撩我了,只搂着我的脖子,安安分分地埋在我怀里。
胸膛贴着胸膛,我心跳得很快,他也一样。我问他:“谷羽,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至少,没有假。”他的嘴唇就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没有用他该死的气声。我知道,他的回答很认真。
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必须告诉他了,我这么想着。紧抱他的手放松力气,顺势将他推开一些,以便看着他的脸。他的视线低垂,两扇睫毛近在我眼前,像鸟类的羽。
夜里光线那样昏暗,我却看得根根分明,简直疑心上面染了月光。
“等一下。”他很轻地说,双手从我肩上拿下来,蹲下去。
我有些困惑,弯身低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仰脸看过来:“你要说事情了,我蹲着能稳点儿,万一腿软摔着了多丢人。”
“什么?”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感觉脑子里一面是冷静的,一面是晕的。晕的那面迷迷糊糊,冷静的那面好像已经触及了什么东西。
直觉让我暂停刚才的诉说,也蹲了下去。
我们这么相对蹲着,面面相觑,像两个傻子。但我终于看到他从刚才起一直低垂的眼神,于是,脑子中冷静的那一面忽然占据了意识的主导地位。
我蓦地失笑,疑惑,惊讶,可又觉得理应如此:“你已经知道了?”
他看着我:“如果你指的是,你妈是裴老师……对,我已经知道了。”
“我……”一张口,我原本要说的话忽然消散了,一个字也找不到,脑子里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追问我,只用拇指轻轻捻着我的手腕内侧。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点皮肤触感成了我感受真实的唯一方式——但是,那个触感是凉的。
“煦哥。”不知过了多久,他喊我。
我凝望他,不知道自己是醉着还是醒着,只看着他。他的拇指一滑,把我的手腕我在了手心里,说:“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点头,觉得头很晕。他把我牵起来,我们原路返回。
“我要我哥送我!不然我不去了!”一声有些尖利的童声像刺一样穿入我的睡眠,我睁开了眼睛,辨认出是郑好的声音。
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想起今天是九月一号,郑行郑好新学期的第一天。往年开学,我都有送她,现在我还没走,理应要送她的。
我按了按太阳穴,感到宿醉的痛苦——脑筋突突地疼。我有点艰难地爬起来,衣柜的镜子照出我现在的模样,失魂落魄。
郑好在外面喊我了:“哥!你快起床啊!”
我走出房间,走向卫生间,有气无力地回答她:“等我两分钟。”
几乎没有抬头,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我凭惯性熟稔地拿了牙刷,挤出牙膏。头隐隐作痛,脑海中浮现一些梦境,关于谷羽。
感觉是半夜里的梦了,现在已经很不清晰,大致有些片段。我梦到谷羽来了,我们去了海滩,我把他抱得很紧,生怕那是假的——居然真的是,假的。
太魔怔了,我有这么想他吗?
我呼了口气,吐掉嘴里的泡沫,抬头想看镜子,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令我惊心动魄的色彩。
随即,我的视线紧紧盯住了那抹色彩,眼睛一眨不敢眨。怕眼皮一垂一掀,它就不见了。直到我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我昨晚梦里看到的,谷羽黑色的衬衫。
“谷羽?”我不敢置信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那抹黑色一晃,然后谷羽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他就坐在大门口,不知在做什么,刚才我看到的是他的背。
“你起来了?舒服一点没有?”他笑着看我,眼尾往下弯,像月亮一样。
我脑子里一团糟,分不清梦境和记忆,双眼出神发愣地看着他,呆呆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啊!你昨晚还说要给我煮花甲,结果自己突然一头栽倒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把你扛上床。”他一脸抱怨,冲我伸出手臂,“你重死了,还一直抱着我的胳膊,都麻了。”
我只看得出他的手臂很白,看不出麻来。
“我们去海滩了吗?”我追问。
他瞪着我:“去什么海滩啊?你从外面大街走回来没一会儿就栽了,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呢!”
——所以,海滩上的一切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