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舞蹈,恋爱
小孩子的视角,看的是小孩子。
我一眼看到的,是谷羽。
关砚的说法没有错,谷羽看上去活泼灵动、乖巧可人,正是那种任何大人都会喜欢的小孩子。我记得,我还暗暗拿他跟自己比较了一下,然后沮丧得不得了——光是比好看这一点,他就强过我。
我还听说,他是个跳舞的天才。那年我们都八岁,他已经上过好几次大舞台跳小天鹅了。反观我自己,要不是裴鄢雅逼迫,我连劈叉都劈不开。
我只想爬树,只想攒啤酒瓶换钱买糖人,只想偷偷去河边捞鱼。
“煦儿。”郑智明从家里出来,看到我,喊了一声。
用的是海宝镇方言,听起来怪肉麻的。他这都是跟着裴鄢雅以前的习惯叫,但裴鄢雅是用北京话,“儿”很轻,听起来反而是一种略显粗糙随意的亲昵,不肉麻。
我以前听不惯用海宝话喊我“煦儿”,后来慢慢当恶趣味适应了。
我对他回应了一个含糊的音节,吸了一口烟。他好像也没什么事,就过来在我身边随便拉了条木材,坐下了。我们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起在院子里偷闲。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再给你开家店,怎么样?”
“给我?”我有点惊讶,弄不清楚他这话的含义,朝他看过去问,“开什么店?”
他对我咧嘴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缝:“你是北京人,又会做北京菜,不要浪费手艺嘛。”
我说:“没那闲功夫管啊,我要做这边的菜,还做粤菜馆的。”
他说:“那班徒弟们都能自己做了,你可以放手的。”
我听了,捏一捏猫脖子,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总觉得他的用心,并不是“不要浪费手艺”。但我凭空也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想法。
一个品牌,四家饭店,在弹丸大小的海宝镇是极限了。不是不能再多开,而是要比以前更慎重考虑了。小地方和大城市不一样,你做生意也好,做人也好,不能太出挑。妄想把小地方的蛋糕都端在自己怀里,会做不下去的。
这种规则和道理,他比我清楚,他本也不是贪心不足的人。所以,这个意见听在我耳朵里,总觉得逻辑有问题。
“煦哥煦哥!”郑家宝又从前面跑进来了。
我心蓦地一提,下意识在面上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粗声粗气地问:“干嘛?”
郑家宝有点怕我严肃要生气的样子,站在后厨门口,远远说:“那个,天仙客人找你。”
“找我干嘛?”我料到了,手里放了猫。
郑家宝一脸“我怎么知道”的委屈,立在门口等我。
唉,既然做了服务呀,那还是服务至上吧。我起身往外面走去,靠近餐厅,便无端端地感到一阵紧张。
听到我出来,谷羽回过头,对我笑起来,说了句:“面真的好吃!有一种让我感觉很怀念的味道……”
我也对他笑笑:“那就好。”
“但鱼我吃不完了,你陪我吃吧!反正你不忙——我问过你大徒弟了。”
……我瞪了郑家宝一眼,他立刻缩到柜台里去了。
对谷羽,我维持一副厨师对客人应有的态度,在他隔壁桌子选了个有点远的位置坐下。并故意吸了一口烟,显出我坐得远是因为不想客人吸二手烟的想法。
我说:“人体每天是需要一定营养射入的,你不能给自己制造恐惧,抗拒吃饭。其实,偶尔吃得饱饱的,人会很满足,变得更漂亮。”
我说完这句话,谷羽突然停下了进食。他头还半低着,抬起眼皮,目光从面碗上方望过来,神情有点古怪。
“怎么了?”我难道说错话了?
他摇摇头,说没事,然后继续吃。
他怕胖,吃东西严格遵循所谓的细嚼慢咽,一碗炸酱面从我让郑家宝送出来到现在,已经快十分钟了,他只吃了大约三分之一。鱼吃了半条。
他一边吃,还不时看我。我起先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目光朝我瞟了几次,我才发现,原来他在看我手上的烟。
见那根烟终于只剩下一点点了,他再次说:“你过来吧,我真的吃不完这些鱼,不要浪费了。”
我犹豫。到烟屁股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过去陪他吃。
他看我坐过去就开心,冲我抬了抬眉毛:“我叫谷羽,是休假来旅游的,接下来可能会在这边住很长时间,以后经常要来吃饭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自报家门。但我有点别扭,没接,只说:“好啊,欢迎。”
“哎!”他抬起头,喝了一声,瞪着我,“你这个人,是不懂还是故意啊?”
早些时候,我已经感受到他容易相信别人,付出亲密感。但他竟然可以这么直率、不假思考地表现喜怒哀乐,我还是暗中十分吃惊。
好吧。我回答:“我叫郑子煦。”
“哪个煦?”
“春风和煦的煦。”
“我是羽毛的羽。”
我知道。
傍晚时分,晚饭的点,我们这条街外面突然开来一辆全黑的保姆车,令人纷纷侧目。
海宝这种地方,早年靠着海上走私挣了钱的人不少。但土豪们都喜欢买大奔,爱炫富的买加长款轿车,但保姆车,印象中还没见人开过。何况,还是这么大一辆,实在稀奇。
我今天负责做大火炒的菜品,用着大排档门外的露天厨灶,正看到那辆车开过来。
它一过来,我就知道是谷羽。毕竟,在场的人里,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在他的世界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是个赫赫有名的舞者,主要跳古典舞,高兴起来也会带着其他舞种登台。什么台都有,剧院舞台,电视舞台,网络综艺舞台……并不算一般意义上的明星,但的确是个公众人物,只不过得关注舞蹈圈的人,才会注意罢了。
车最后停在我们离我们饭店两家远的民宿前,郑家宝正好从后厨跑出来送菜,看到了,惊呼一声:“那辆车,是去我家吗?”
我淡淡地说:“可能吧。”
“哇,谁啊!明星吗?!”他上完菜,就跑到门口伸长脖子看,要不是现在店里忙,他肯定就跑回家里去了。
靠近海滩的房子,基本是两样营生。一种是我们家这样,开饭店。另一种是郑家宝家里那种,装修成民宿,一般只需要他妈黄婶一个人操劳就行了。
不一会儿,那车的门就开了,上面先下来两个人,一个拎着行李箱,一个背着包。下来之后,还习惯性地守在门边。然后,谷羽下来了。
郑家宝又惊呼:“是那个天仙客人!” 喊完一声停顿一下,又喊第二声,“他要住我家里!”
我抬头看看他,觉得他好没出息。唉。又傻又花痴,真是令我这个做师父的犯愁。
我举起锅铲,佯装要劈他,脸一偏,示意他滚回后厨。
旅游区非节假日的晚饭点,结束得也早。过了七点钟,店里就渐渐闲下来了。我把饭店的露天厨灶交给了其他学徒们,自己去搬夜市用的烧烤炉、炭,布置路边的露天台凳。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已经生好炭火了。低头将烧烤材料分类后,一抬头,烤炉前站着个谷羽。
我这一下抬头有点猛,视线撞上也有点突然。一时彼此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莫名其妙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
我看到他的表情从小鹿受惊一般的模样,渐渐泛起一层似尴尬,又不是尴尬的神色。他稍稍往后推了退,抬手用食指指了指我挂出去的牌子,上面是烧烤菜单。
“我想……吃,烤生蚝。”
第三章 油焖竹鼠
于是,我给他烤了一份三只生蚝。
我内心怀着一丝微妙的,像是讨好又像是照顾的情绪,特地给他挑了三只又大又鲜的,蒜蓉和粉丝也放得格外细致。而按照我妈给我的教导,我应该讨厌他,抓紧机会苛待他才是。
……诶,罢了,每个张无忌都是不听殷素素话的。
炭火将新鲜的生蚝逐渐烤熟,蒜香四溢,和着生蚝的鲜,是海边人最喜欢的烧烤单项之一。
我将这样一盘烤生蚝端到他面前,他却不吃,用一次性筷子挑三拣四地夹了一点蒜蓉尝试而已,目光不时向我瞟过来。
我表面上全当没看到,心头却止不住鼓噪,因为我懂得他的意图——坊间都传,他是个gay。
如果不是知道这点,他这么看我,我恐怕要怀疑他其实记得我,这次是怀了什么目的而来。但此刻,我脑子里盘旋的只有“他居然看上我了”。不,应该是,“他果然看上我了”。
拜裴鄢雅的基因所赐,我也是从小收情书收到大,中学时期同级每个班都有姑娘为了看我跑来店里吃饭的人。他见色起意,并不出人意料。
他就在那边坐了半个小时,我一直专心忙碌,并不看他,他终于来买单走人了。隔着烤炉的炭烟,他的表情有点绷,不开心的情绪一览无余。
我忍不住揣测,他活得一定很轻松吧?否则怎么敢对自己这样不加掩饰?
我保持良好的服务态度,说:“你都没吃呢,要不要打包?”
“不要。”他垂着眉睫,收起钱包,看了我一眼,“我有病,不愿意吃东西的。”
“……”我被他噎得想笑,又怕笑了他更不高兴,生生憋着。
他转身走了。天已经完全黑了,趁夜色慢步海堤的人不少,他很快就融入其中。
往后两天,我并没有见过谷羽。粤菜馆子的主厨家里有喜事,跑回村里去办酒了,我一直在那边镇场子——这自然是官方原因。
私人原因,是我有意躲着谷羽。
我守着一个巨大的,关于我和他的秘密,不知道怎样处置。贸贸然抖开来,不是我的作风,也没什么意义。独自藏着,我又怕自己顶不住他的撩拨,万一……那性质就说不清了。
面对这类事情,男人都是爱逃避的物种。这点关砚早就让我领会过了。
当年那封给裴鄢雅的道歉信,虽然写得好像坦诚炽烈,直面了自己移情别恋的过错,但若非裴鄢雅亲自撞破他的婚外情,那封信是断断不会出现的。关砚心里盘算的,一直是躲一天算一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信誓旦旦不做他这样的人。然而事到眼前了,本能都是一样。
过两天,粤菜馆的主厨回来了,郑家宝又屁颠屁颠跑来喊我回大排档,我也就没理由不回去一趟了。还虚头巴脑地走了后门,直接进的院子。
一脚踏入,却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像云那样舞过,腰肢好似没有骨头,柔软得惊人。一个旋转,手臂微微一振,没有持练,也能让人想象倘若他手里持长练,会舞出怎样的波纹。
“哇!好厉害好厉害!”角落里的郑好激动地鼓起掌来,她身边的郑行也跟着鼓掌。
谷羽脚尖一稳,收了身体的动作,朝郑好望过去:“都看清楚了吗?”
郑好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好像看清楚了,又好像没看完!”
谷羽说:“你学得还不够深,以后你就能全部看清楚了,现在你试试。”
“嗯嗯。”郑好直摇头,声音低下去,“我不行……”
郑好今年十岁,刚刚进小学的舞蹈团一年,学了一个学期的基础,现在进了民族舞小队。人小鬼大,知道怕丑藏拙了。
她的视线越过谷羽,看到我,立刻找我解围:“哥哥,你回来了!”
听了这话,谷羽转身看过来。他刚才给郑好跳了一段示范,脸上有些许运动过后的微红,和着笑容,看上去异常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