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舞蹈,恋爱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旋即跟了上来。彼此无话。
我本以为,这天也就这样了。
然而下了楼,出了电梯,我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煦”。那声音太轻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但身体却像被攥住一般,脊背僵直了。
我勉强向前走了两步,终于没走下去,回头盯着他。
他对上我的眼神,整个人闪躲了一下,然后本能地咧开嘴角,冲我笑笑,说:“子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站在我两米开外,冬天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薄薄的,都是冰凉的味道,给我一种恍惚的感觉。
“这些,你拿去上班吃吧,分给同事也行。”他走上来,把那个袋子递过来,“是给你买的……就是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我看到袋子里都是三禾稻香村的小零食,我喜欢过,已经很多年不吃。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认不出谁,还能认不出你吗?”他笑了,忽然放松了许多。
我抬眼瞥了他一下,喉咙有点难受,手表的时间已经比平时过了些。我心里暗涌翻腾,但丝毫不愿意让他看我的情绪,便立刻拿这个借口离开。
“谢谢,我上班去了。”
“唉,等等。”他追上来,“明天不是过节吗,你和小羽,回来吃个饭吧。”
我一愣:“他,他母亲……也知道吗?”
“还不知道。”他摇摇头。
我脸上可能有些茫然,他急忙解释:“你们的事总要他母亲知道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让你去,你可以主动一点嘛。再说,还有我在,我能帮着点。”
他一贯讨好姿态,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对我,还是对谷羽,只觉得眼前状况有点超出我的预料。却也不至于毫无准备,就是过于怪异。
我没表态,离开了。
这天晚上,谷羽过来接我。来早了,便点了红酒和西班牙片火腿,在角落里边吃边等。
新年前夜,生意繁忙。我还比平时晚了大半个小时收工,他等得烦了,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服餐厅经理,跑到后厨来。
这时,我的工作区里只有我和一个女厨师,他一进来,摘下帽子和口罩,就被女厨师认出来了,被缠着要了合影。
“没看出来,她还是你的粉丝。”要到合照,同事就出去了,我感慨道。
“哪里是我的粉丝,都是我徒弟们的。”他好奇地四处打量。
我意识到他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对后厨的东西兴趣大增,便逗他:“你给我煮一份意面吧,我还没时间吃晚饭。”
“真的?”他回过头,“都十一点了,你没吃晚饭?”
我真诚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他真挽起袖子:“给我一件围裙。”
我把自己的取下来给他围上,他反应过来自己被逗乐了。也没在意,抬抬眉毛瞪我一眼就过去了:“我在这里煮东西,不违规吗?”
我道:“原则上讲是不行的,但你又不给别人吃,老板是你朋友,谅他会给你面子,不开除我。”
“你怎么这么社会。”他丢过来一个眼神,开火烧水。拜我所教,动作娴熟。
店里每天煮的意面都有大致预测,每天打烊的时候基本能用完。今天人多,更是没有余量,连配菜都没了。
谷羽开了一包新的面条,又把眼前能看见的东西都捞过去。洋葱、花椰菜、西红柿,一律白灼,面条撒上意面酱之后,把它们摆在盘子周围和面条上。
它们形成了一个图案,不是什么字,也不是恶俗的心形,仅仅是一个图案。
我心想,还好他没有摆心形。
又想,他怎么没摆心形?
“快吃快吃,吃完回家。”他把面条端到我面前,一脸没心没肺的表情。
管他摆的什么呢,都要吃进我肚子里。
正式收工下班,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前厅里,今日领班在盘点数目了,她认识谷羽,谷羽过去结账,顺道寒暄了几句。
走出餐厅大门,夜深人静,寒风阵阵。
一个电话打进谷羽手机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挂断。上了车,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我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谷佳。
“你妈?”我问。
他点点头,仍旧想挂断,我阻止了他:“接吧,关砚傍晚来过,他认出我了,还让我们明天回去吃饭。”
闻言,他面露讶色,顿了顿,仍旧犟道:“不用理她,闭着眼睛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闭着眼睛当然能听到话,两码事儿。接吧,哪怕闭着眼睛听。”我故意调侃道。
他有点被我逗笑,望着我的眼睛,片刻,忽然凑上来亲了我一下,电话还是被他挂断了。
“不接,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直接带你回去。”
我垂下眼睫,接受他的亲密举动,回答他:“好。”
第二十五章 串
裴鄢雅一生恨谷羽的母亲,然而每每单独提起她,却不乏溢美之词。在“那个女人”和关砚的事情发生之前,她们曾共事,可谓合作愉快。
她心情好起来的时候,不介意对“那个女人”透露欣赏,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厉害”。
童年影响的深刻性,在我要亲自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显露出来了。想到见面,还是以眼下这种身份去见,我总驱不散一抹若隐若现的怕和退缩冲动。
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情景,我都有足够的能力让场面不难堪,但这不妨碍那份心情阴魂不散。
及至谷羽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到了,我决定屏蔽它。
令人诧异的是,他们还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
那是关砚年轻的时候分配得到的房子,我也住过,但具体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两分熟悉,八分陌生,需要辨认片刻,才能找对路径和楼房。
“煦哥。”下了车,谷羽叫住我,我望过去,他笑容灿烂,吐了吐舌尖,说,“我妈很凶,你别跟她客气,也凶一点。”
他在缓解我的情绪,我很受用,心里泛暖,点头笑道:“那你先凶,我跟着你。”
他蹦上来,挽住我:“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态度,看上去对什么都很坦然,明明很紧张也能做出平平常常的样子,就让人特别想把你扒开看个干净,看你失控的场面。”
“你没见过我失控吗?”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没有。”停顿两秒,他又说,“也许见过,你表白的时候,第一次和我上床的时候,应该都是失控的。但表面上看不出来,得靠近你,搞乱你,才看得清。”
好恶趣味。他挑了挑细长的眼角,眼波流转魅人,好看极了。
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我早已经不记得谷佳的模样。当她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太,保养得当,皮肤依旧细腻白皙,身材挺拔健康,气质优雅鲜活。
如果裴鄢雅活到现在,应该也会是这么个美丽的小老太吧。
我心想。
然后,撞上这个小老太冰凉凉的眼神。如谷羽所言,她很凶,上下打量我,没有半点客气。末了,轻哼一声,视线丢到谷羽身上,出口犀利。
“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谷羽听了,扬了扬嘴角,笑容无端染上几分痞味儿。并不接话,转身朝厨房走去:“关叔,晚饭吃什么?”
关砚随即从厨房出来,笑容满面,一手举着锅铲,一手过来拉谷佳:“来来来,京酱肉丝还是你做得好,你来掌勺。”
谷羽靠在厨房门口,玩味地看着他们。
谷佳对关砚刻意的调和无动于衷,推开他的锅铲:“你先做的别的,肉丝放着我等会儿来。”然后像是习惯性,整了整袖口,看着我,“你跟我来一下。”
“小佳……”关砚想拉住她,却拽了个空。
她朝阳抬走,头也不回,只说:“我吃不了你儿子。”
阳台上种了花,也是蔷薇和月季。即使是冬天的枯枝,也看得出来,比谷羽那些护理得好多了。裴鄢雅说过,温柔的人,才种得好花草。
“关子煦,你既然敢上门来,我就开门见山了。”她坐在一张小交椅上,抬头看着我。
很久没有人叫我关子煦了,听着有点奇怪。我没作声,只点点头。
“你们的事,我跟徐然打听清楚了。我想问你,你对谷羽,有什么用心?”她果然开门见山,眼神和语气都过于直接,让我想为这句话里的质疑与冒犯找些理由,都不能够了。
但这话,我没有什么合适的回答,便默然不语。
她很快再次开口,道:“你不要嫌我不客气,谷羽对你的用心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你明明知道他是谁,心里头还能是纯粹的。你们那种地方,好这口的也不多吧?怎么那么巧,你就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有点意气用事:“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她唇角一抿,一点笑意也没有,道:“你不要顾左右言其他,耍嘴皮子没用。你能向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对谷羽别有用心吗?”
“没有”两个字和意气一起涌到嘴边,却没有冲出来。
我知道,此刻说实话是最好的——有过,现在没有了。可我说不出来,“有过”的事实令我如鲠在喉,无法承认得干脆,只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捏了捏袖口,嘴角勾起一点笑的弧度:“对我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你自己问问自己吧。还有一个问题,你了解谷羽吗?”
这真是个熟悉的问题,总有人问我,了解谷羽吗。
“我有我的了解。”我回道。
“是吗?那最好。”她的笑意扩大了,眼神意味深长,“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以前对不住裴姐和你,那是我造了孽,你怎么讨这份债,我都认。你和谷羽,那是另一码事。我希望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我回视她:“我做得到。”
心口憋了一团气,想听谷羽的建议,凶一点,操作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到底压在虚张声势的淡定之下。
“好了,事情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好多说。”少顷,她站起来,眼神离我近了许多,莫名显出一丝真诚的意思来。
“说真心话,我不同意谷羽和你在一起。但我儿子我知道,你们就算在一起也是走不远的,我也就不费功夫拆散你们了。关子煦,你自求多福吧。”
这和我设想的走向不一样,她没有攻击我,反而对我投以看似真诚的同情。
这种感觉实在很别扭,像是……像是被藐视了。她都不屑于出手,只等我自食其果。
如果她和我聊这一场,意在攻心,那她做到了。这番谈话看似平常,其实都踩中了我的点。在淡然镇定的表皮之下,我心里聚满了不安、疑惑,以及找不到出路的愤懑。
她已然信步回去了。
裴鄢雅所言不虚,她很厉害。
剑拔弩张的“审讯”环节过后,谷佳变成一个态度和善的长辈。她和关砚一同下厨,两人配合,做出了一桌子菜。
晚些开饭,她和蔼可亲,指指桌上的菜。
它似蜜、京酱肉丝、四喜丸子、福寿肘子,这些我曾为了唤起谷羽记忆,都照着裴鄢雅的习惯复原过的菜式,全都有。
“都是些家常菜,不过是北京口味,不知道你还吃不吃得惯?”她笑容可掬,我却浑身难受,活像被泼了一身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