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
叶钦睡觉很沉,打雷闪电都吵不醒,昨天喝醉酒也是,把他从酒店大堂一路抱到车后座,毯子铺到身上时他还伸手拽了一下,咕哝了一句“谢谢啊”,这样都没能醒过来。
程非池便没多犹豫,把毛毯掖到他下巴下面,顺便看了看那依旧明显的淤痕。
就算叶钦不愿意说,他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弄的。回国至今三个月,也算见识了不少名利场上的混乱肮脏,没有后台人脉会遇到什么事,从他这些年的经历中便能清楚地推知。
只是没想到上回在那家会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证与叶钦的关系,还是会有人动歪心思。
程非池眸色渐深,思绪不知飘向哪里,连叶钦睁开眼睛都没及时注意到。
或许是见面次数多了的原因,叶钦最近频繁做梦,小憩一会儿也能梦到站在学校后门银杏树下的程非池,看不清也摸不到。醒来后总是许久不能回神,沉浸在梦里的兵荒马乱中无法自拔。
这回亦然,双眼对焦后,看见程非池就在眼前,叶钦下意识的举动仍是一把抓住他的手,挤出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急道:“哥、哥哥你回来啦。”
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些刚醒来的倦意,不如平日里清亮动听,却将程非池的神智一把拉回当下。余音则化作丝线,密密匝匝绕在心口,缠得他只能僵立在那里,抽出手的力气都凭空消失。
他记得这句话。
那天飞机落地时,叶钦说的就是这句话。
此刻的他看上去很开心,又似乎有些紧张,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抖得厉害。这回他没有过分强忍压抑,眼中泛起水光,随着急促的呼吸翻滚起伏,明明怕得要命,还生硬地扯着嘴角笑。
像是翘首以盼多年,终于等来一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坏这一刻的氛围。
程非池定定看着他,心上的线织成网,在收紧时狠狠揪了一下。
不知道那天在门外,叶钦是不是就这样蜷缩着身体,忍住呼之欲出的眼泪,等待自己给他开门。
第六十七章
晚餐送上来的时候,叶钦还在卫生间里躲着,三五分钟后开门出来,眼睛已经不怎么红了,几缕湿发搭在额前,像是刚洗过脸。
程非池递筷子给他,他小声说“谢谢”,声音还有点哑,头也不敢抬,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让程非池也莫名地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融化这凝固住的空气。
刚才是叶钦先松的手。他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兔子,腾地跳起来就跑进卫生间关上门,留程非池一个人在客厅里站着,低头看着被他拉过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这会儿各自恢复如常,却又能明显感觉到和之前不同了。哪怕只隔着一扇门,跟当面挑明终究不一样,面前的门板被破开一个大洞,用纸糊,用木板遮,用身体挡,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洞仍旧存在,逼着站在两边的人正视对方。
门左边的人怀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信,行事举动依然摆脱不了畏首畏尾,不断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可他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唯有穿过这扇门可以找到安心的归宿。
而门右边的人看似秩序井然,无懈可击,实际早已进退失据,被对面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牵动停滞多年的情绪,麻木的心跳也重新变得掷地有声。
横亘在两人中间云雾此刻被风吹开,稀释到最透薄的状态,只消各自往前走几步,就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叶钦清清嗓子,试图让暗哑的声音恢复正常:“你、你先说。”
程非池没推辞,酝酿片刻,启唇刚要说什么,敲门声再次响起。
还是程非池去开的门,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双新拖鞋,绕过桌子走到叶钦面前,放在他脚下:“穿上。”
晚餐和日用品由厨房和客房服务部分两次送来,完全符合酒店的操作规范。可被打断的话该如何重新捡起来,并没有前人留下的规律可循。
叶钦把脚塞进棉麻质地的拖鞋,这双不是一次性的,舒适度大大提高,却不如赤足踩在地板上让他觉得放松自在。
两人面对面默默吃饭,像在通过这种安静的方式寻找一个缓冲地带。
等到一顿饭接近尾声,程非池再次开口:“你感冒了?”
“啊?”正在发呆的叶钦又吸了吸鼻子,“没有……吧。”
说完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屋漏偏逢连夜雨,身上带伤还沾上感冒病毒,叶钦简直不能更丧。
饭后吃过药,他反复思考程非池刚才要说的话是否就是那一句,一会儿觉得应该是,一会儿又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没有判断的依据,他就拿小铁勺舀水,喝一口“是”,再喝一口“不是”,如此循环。
用刚才客房服务送来的新杯子。
乐此不疲地反复几次,丧气就被冲淡了,平时不喜欢喝的白开水都咂摸出甜味。虽然杯子和程非池用的那只长得不一样,至少是个陶瓷杯子,不是纸的了,仿佛从方客人的身份一跃成为经常来往的朋友,能在这屋里挺起胸膛横着走了。
谁知水没喝完,就被程非池夺走了杯子:“凉了,重新倒一杯。”
叶钦偷摸占卜的行为被打断,又不好意思明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程非池以为他想喝凉的,赶尽杀绝地把冰箱里的苏打水都拿到厨房的橱柜顶上摆着。叶钦不到一米八,抬手也够不着。
接过重新倒满温水的杯子,叶钦磨磨蹭蹭地坐到在沙发上看书的程非池边上,见他没表示异议这才放开了些,轻手轻脚往他身边靠了靠。插上耳机,用手机看上次在飞机上没看完的节目视频,一个喷嚏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感冒了,又往边上挪了挪,怕传染给身边的人。
浑然不知这些小动作全落在旁边的程非池眼里。
程非池用余光看见叶钦在跟前蜜蜂似的转悠几圈,然后小步小步地挪到沙发前,坐下的时候像在丈量尺寸,精确地控制在社交距离中的最近的位置。点开视频后还瞄了自己一眼,生怕被偷看似的,捂住鼻子打完喷嚏之后,又不情不愿地往边上移动几寸,以为拉开这点距离就能阻止感冒病毒在空气中传播。
过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感冒药催化困意,脑袋左摇右晃一点一点的。这次叶钦勉强撑到自己出场,看见自己扶着把手在冰面上双腿打抖,还嘿嘿笑了两声,最后终究抵挡不住下坠的沉重眼皮,手机往腿上一扔,歪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又让旁边的程非池“沾了光”,把这期节目重温了一遍。
下方有字幕,画面上的叶钦摔倒后,旁边有人借社团之类的说法提及学历,字里行间似有嘲讽意味。叶钦的回应则显得平淡多了,他毫不回避地冲着镜头说自己没念过大学,让他们不要笑他不会滑冰。
嘴唇是弯着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看得程非池也敛容屏气,琥珀色的瞳孔逐渐幽深,似在思索着什么。
次日清晨,仍旧是住在次卧的那位先起床。
程非池推开半掩的卫生间门时,叶钦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早上好”,扭头对上程非池,惊得打了个嗝,嘴里还没吐掉的泡沫咽下去一半。
吃早餐的时候还有点尴尬,问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沙发上睡着了也没敢大声,蚊子哼哼似的。程非池点头说“是”,叶钦更是抬不起头,举手发誓般地保证道:“下次……要是有下次,绝对不会了。”
六年前在嘉园小区同居的时候,这种情况曾出现过不止一次。
程非池白天上课,晚上回来做题温书还要抽时间写教案,经常忙得没空搭理人,叶钦在房间里待不住,就跑到外面客厅玩乐高打游戏,玩着玩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时必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问程非池怎么回事,他就笑笑,说:“你梦游自己爬上去的。”
叶钦还没蠢到会相信这话,可怎么问他都不肯透露其他,这事就在叶钦心里扎了根,他总想着以后不能睡太沉,一定要在程非池接近他的时候醒过来,看看他是用扶的还是用拖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至今也没能掌握随时醒来这项技能的叶钦又多了别的顾虑,而且是优先级更高的顾虑——不能再给程非池添麻烦。
坐在餐桌对面的程非池放下筷子,说:“没关系。”
叶钦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想起什么,希望他还记得,又希望他赶紧忘掉,只记得自己没那么讨人嫌的一面就好。
自从重逢后,他心里就像住进两个小人,随时随地持相反意见吵架厮打,弄得他还没做决定就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选择恐惧症大概都交代在这里了。
又是一整天没出门。
昨天太过勤快,今天能做的事情有限,擦完地之后,叶钦拿起程非池留在桌上的便签条看了看,还是没拨后厨的电话,自己煮一碗面填饱肚子。
刚洗干净的几件衬衫被他昨天睡觉时抱在怀里揉皱了,他惦记着要把它们弄平,从储物间里找出一台挂烫机,按照网上的说明灌上水打开。
喷头出蒸汽的时候他不知道这程度是否达到能用的程度,傻乎乎地用手伸上去试,烫得差点叫出声,凉水冲了半天都未能缓解烫伤的灼烧感。
程非池回来的时候几件衬衫已经恢复平整,挂在晒台上迎风飘扬。
下午下了一场雨,此刻温度稍有下降,屋里没开空调,高层的窗户大开,晚风带走闷热,空气湿润沁凉。
“我明天就走。”叶钦在晚饭时主动说,“明天要回剧组补镜头。”
程非池闻言抬头看他一眼,随后“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个门锁密码,叶钦丧气的同时,不免自我怀疑哪里做得不好。手掌烫伤的那块还很明显,吃饭时他刻意躲着,程非池应该没看见。
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呢?还是说,无论他做什么,程非池都不可能有所动摇?
正想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程非池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叶钦本不打算接,可那铃声响个不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过来。
到第五遍,叶钦听不下去,拿起手机打算去卫生间敲门,手掌的烫伤处碰到硬质物体猛地哆嗦了下,不慎按到接听键。
没等他想到应对办法,电话那头先喊了起来:“哥哥!哥哥你今天回家跟晖晖一起吃饭饭吗?”
听到敲门声,程非池没吹头发就出来了,浴袍松松垮垮只系了个腰带,一只手接过电话,另一只手拿着干毛巾,边擦头发边跟电话里的人交谈:“嗯……今天不了,你自己吃……不是,不讨厌你……等下个月开学,我送你去学校……好,拜拜。”
叶钦假装在叠衣服,眼睛不住地往衣衫不整的程非池身上瞄,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把他说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电话里是个男孩子的声音,上来就黏糊糊地喊哥哥,还说什么“回家吃饭饭”,让叶钦不由得浮想联翩。
还没确定对方的身份,他忍不住先吃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哥哥”当做自己对程非池的专属称呼,哪怕这两个字十分常见,听见别人这么叫程非池,心里总不那么是滋味。
程非池吹完头发出来,看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放在桌上的感冒药也没吃,走过去边将叠好的衣服拿起来边说:“我弟弟。”
叶钦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愣了下,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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