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
程非池又认真说明一遍:“同父异母的弟弟。”
即便只用三言两语带过,从小耳濡目染见多了豪门秘辛的叶钦还是能从程非池的态度中推测出易家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易家原配生的儿子有缺陷,所以才把程非池找回来继承家业这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没想到他和这位名义上的弟弟关系不错,比跟亲生父母还要亲近些。
程非池说:“在国外这几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挺有趣的一个孩子。”
叶钦听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发闷,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让下一代来承担?
回头一琢磨,他自己当年不就是这样做的么?把叶锦祥造的孽迁怒到程非池身上,由此引出一连串祸事,还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
后悔失落的同时忽而想到自己昨天抓着程非池的手喊哥哥的情景,臊得他又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随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叶钦跑进卫生间先背对着门撩开衣服看腰上的伤。
这两天晚上只有趁这个时间偷偷看一下淤痕消得怎么样了,脸上明显消得快些,明天上个妆应该就看不太出来了,身上不知还要多久。好在也没什么裸露镜头,最多穿个背心裤衩……
他看得专注,没留意外面的脚步声。
“你的手……”
话音伴随着开门声响起,又一同戛然而止。
程非池手上拿着一瓶烫伤膏,目光直直落在叶钦的腰上。那里青紫斑驳,在周围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伤痕既深又长,一路蜿蜒没进裤腰里,想必衣物遮住的地方还有面积不小的一片。
叶钦心里一突,忙把衣服盖回去,仓皇地转过身,举起手咧开嘴装傻充愣道:“你看到我手上的伤啦?用挂烫机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哈哈哈嘶……还真有点疼。”
转移注意力的手段未免太拙劣。
程非池看着他的脸,表情没有变化,目光却变得森寒凛冽。
他将烫伤膏放在水池旁转身就要走,被叶钦急急喊住。
“那个不是……”装笑也笑不出来了,叶钦上前两步又生生退回一步, “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没跟别人……”
他语无伦次,脑中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横空闪过,竟抓不住任何一个可以用来自证清白。
上回程非池把他从会所往苍泉山上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化妆品,程非池就已经觉得他私生活混乱,不洁身自爱了吧?
是啊,待在这么个混乱的圈子里,能有几个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的?程非池过过穷苦日子,如今又身处豪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腌臜事?
叶钦急得快哭了,越急越慌,可除了“没有”和“不是”,他再说不出别的更有力的话。
就算他说了,程非池肯信吗?自己在他眼里,不就是个满嘴谎话玩弄别人感情的骗子吗?
辩解的声音渐渐低微,叶钦说不下去了,颓然地垂下头,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似乎不去看就能装作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假装别人也看不见他如此狼狈无力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
闭眼在心中默念了十几个数,预想中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没有出现,却响起一道令他一听就战栗不止的低沉嗓音。
程非池转过来,声音落在他头顶上:“我知道。”
第六十八章
次日清晨,叶钦没能第一个起床,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程非池已经餐桌旁喝咖啡了。
刷牙洗脸揉眼睛,对着镜子使劲儿瞧。
虽然过惯了寻常日子,可身体的某些部分还不懂事地娇贵着,比如胃,比如皮肤,再比如眼睛。但凡前一天哭过,第二天眼睛里头定布满红血丝,滴眼药水也收效甚微。
拨刘海挡住眼睛,叶钦有些忸怩地走到外面坐下。早餐看样子是厨房送的,两个流沙包都精心摆盘,三明治也切得整齐漂亮,一口咬下去食材本身的清香伴着沙拉酱的浓香溢满口腔,面皮也煎得外脆内软,口感极佳,比他做的不知强上不知多少倍。
难怪程非池要点餐也不吃他做的了。叶钦不禁有些失落,这些年他有心学做饭,奈何在这方面确实不开窍,严格按照食谱一步步来都能做出一锅黑暗料理,也就煎鸡蛋的本事勉强拿得出手。
程非池见他放下杯子擦手,问:“吃完了?”
叶钦点头,程非池站起来,走到玄关处的柜子旁拿来一个盒子,边走边打开,顺便将昨天晚上用过放在茶几上的烫伤膏一并带来。
走到跟前,叶钦定睛一看,发现新的那瓶是红花油,蹭地跳起来,接过两个瓶子就往卫生间跑,头也不回地说:“谢谢,我我我自己来。”
进到里头,叶钦背靠着门长舒一口气。
昨天就是在这里,程非池托着他的手给他抹了烫伤膏,还问他后腰的伤疼不疼,说要带他去看医生。
当时他是如何回应的?叶钦大着胆子仔细回想了下,那时的他正沉浸在程非池那句“我知道”带来的震撼里,想抬头看看程非池的表情,又怕他脸上带着戏谑或者不屑,像自己从前那样。
哪怕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叶钦还是怕得要命,把头埋得更低,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抵挡一时,逃避近在眼前的真相。
然后就被程非池握住垂在身侧的手,接着鼻间飘进一股药油的刺鼻气味。程非池边给他抹药边问他话,见他只会点头摇头,另一只手覆在眼上迟迟不愿放下,终是没再追问,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便出去了。
叶钦恼恨自己懦弱无能,尤其是在程非池面前,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受过比这疼百倍千倍的伤,遇到过的欺压更是两个手都数不过来。他自己都习以为常,也听过不少来自别人的安慰,可没有哪个比程非池的一句话更让他心酸难忍,只想扑到他怀里哭一场。
程非池之于他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能激起他全部的斗志,也能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
别人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他都不关心,他在乎的只有程非池怎么看他,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还愿不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想归想,抱上去这种事,现在的叶钦还没胆子做。
自己上完药,顺便调整了心情,出来时程非池已经站在玄关扣衬衫袖扣,鞋子也放在脚边。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偏头对他道:“现在回剧组会不会太早?”
到酒店楼下,看见已经停在门口的商务车,叶钦迟钝地意识到程非池要送他回剧组,忙道:“我自己打车就行,来回要花很长时间呢,你去忙你的……”
声音在司机给他打开后座门后越来越小,直至微弱到听不见。程非池坐在后座的另一边等他上车,场面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味道。
存着多跟程非池待一会儿的心思,叶钦还是妥协上了车。
行到环城高速上,远远能看见连绵起伏的苍泉山,叶钦渐渐察觉到不寻常之处。平时程非池都是自己开车,开的也不是这辆商务型的车,今天不仅换车让司机驾驶,还带了一身西装裙打扮干练的助理。
此刻程非池在后座用笔电处理文件,助理坐在副驾驶给司机指路,这状态分明是去工作,而非顺路送个人。
叶钦越想越觉得不对,坐不住地伸长脖子张望,车子刚下高速就说:“麻烦靠边把我放下吧,前面就快到了。”
助理扭头看程非池,等他下命令。
埋首于工作的程非池头也没抬,平静地说:“按原定目的地行驶。”
到了地方,叶钦火烧屁股般地跳下车,车门还没带上就冲里面道:“谢谢谢谢,我先进去了,回去路上……”
“等我一下。”
程非池只用几个字就让叶钦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眼睁睁看着车上的人全部下来,程非池走到他跟前,抬手帮他整理了下打褶的前襟,说:“走吧。”
昨天得到通知说今天的拍摄在室内。剧组开工早,这个点摄影器械和道具已经全部就绪,工作人员也都在场,有几个正咬着包子闲聊,见叶钦来了招呼道:“弟弟来了啊,吃早饭了吗?”
程非池让叶钦走在前面,叶钦跟相熟的几人问了好,便不敢抬脚埋过门槛往里面走了。
他不想引起骚乱,可剧组的人个个眼力卓绝,尤其是那个生活助理,看看叶钦,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人,扭头就溜进屋里喊人。不一会儿,剧组主要工作人员就在这不大的院子里聚齐了。
包括那位色/欲熏心的李导。
他大约也没想到会碰到这阵仗,打量了程非池的衣着打扮和外面停着的车,满脸堆笑道:“这位是……?”
程非池站在原地不动,言笑不苟的模样和阴霾沉重的气场让周遭都跟着鸦雀无声。
打头阵的李导得不到回应,干笑几声,尴尬地看向叶钦:“小叶你还不快介绍一下?”
此时,一旁的女助理上前递名片,接着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诸如“叶先生是我们程总的朋友”“还望剧组上下多多关照”之类的场面话,看着像是拜托,实则透露给人一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施压之意。
李导自接了名片看见上面的名字和公司职称后就大气都不敢出,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女助理也只剩“好好好”“是是是”“没问题”点头哈腰答应的份,大夏天的,不过两三分钟就出了一脑门冷汗。
周围的人也没见过这金主直接来剧组帮撑腰的场面,不过大约都能猜到为的什么。那天所谓的杀青宴,叶钦出去后李导连忙跟上然后被扶着回来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私底下也没少讨论。
威慑的目的达到,程非池和助理先行离开。
李导一行人热情地将人送到外面,站在门口被程非池凛若冰霜的眼神一扫,一步也不敢再上前:“程总您路上慢走,咱们就送到这儿,就送到这儿……”
训练有素的助理和司机一起站得远远的,方圆二十米内只有程非池和叶钦两个人。
叶钦从方才起就木愣愣地说不出话,这会儿四下没别人,脸上才有了点别的表情:“我……你、你不用这样帮我,万一给你惹上什么事……”
看着眼前的人惊惶无措的样子,程非池的思绪忽而飘回六年前。
初秋的夜晚,学校外面的人行道上,叶钦跟现在一样,因为被旁人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吓得不轻,不敢坐他的车后座,不敢跟他并排走,生怕再有人知道了传出去影响他升学。
他还记得当时的叶钦抓着头发,皱着脸懊恼地说:“你好不容易拿到奖,这种时候要是让别人知道就全完了,没有学校肯收你了。”
过去跟当下重叠,两件事竟奇妙地如此相似。
达到的效果也如出一辙,心口的软肉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程非池怔怔回过神来,对上叶钦写满焦急担忧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一时半刻无法打消全部顾虑,程非池的话还是让叶钦安心不少。
他目送程非池上车,躬身往贴了单向膜的车后窗里看,鼻子都快贴玻璃上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蔫蔫地刚打算退开让车走,窗户突然下降打开了。
程非池端正地坐在里面,左手拿着一支笔,右手将一张名片递出窗口:“有事打我电话。”停顿片刻又说,“记得抹药。”
预计半天可以补完的镜头实际耗时两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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