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乔浑身上下充满热爱工作的动力,衷心说道:“首席,接下来就给自己放个长假吧。”
他们都清楚,这一波高强度作业后,一百年的安逸生活将在前方等待。阿刻罗号继续驶向远方,将快要完工的庇护所抛在身后,等再次回到这里,他们就会结束漂泊,拥有一个新家。
但那个时候,指挥官会在哪里,首席又会如何?
想到这,乔身体猛地一颤,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
如果明知结局会走到那里,到底该怀有什么心情往既定的终点行进?
他只得努力掩盖自己难过的神情,匆忙离去。
重新变得安静的走廊,拉法尔就当没发现乔的脸色变化,下意识再次看着外边,那已经看厌了的风景。
也许是拉法尔惜字如金,跟谁都不会长篇大论去暴露情绪的“好处”,没有人发现他心中有些想法变了。
之前,在意识到V已经看不到庇护所将有多美多宏伟后,他事实上已经不怎么关心那座要塞到底何时能建成。
而后,在意识到V有可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不会被时间夺走,他也对培育人类胚胎,养育那些所谓的“陪伴”激不起任何的向往。
这也许就是构造体、完全没有人类零部件在身的人工智慧的冷酷之处,他每时每刻都在计算,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挑选,抓住最好的选择,永远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他也可以,对吗。
拉法尔背对舷窗,从终端里调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根据当前众人对星龙异常行为的调查进度微调了几个关键词,确保把事实曲解成他想要的模样,谁也看不出破绽。
所谓“从外部而来的对星龙的干涉”将被解读为漂流岩中残存光铱对其的浸润作用,报告上写明山体所蕴藏的光铱会在特定条件下变质,原因就是库伊伯岩带的奇异引力是来自远古星域诞生的连锁反应。因人类开凿要塞,星龙被此处释放的旧波长光铱感染,故而产生一时的行为紊乱。
拉法尔把修改后的报告存档,设定发布时间,将在接下来的时间有条不紊地抛出“证据”佐证这个观点。
比如恰巧在岩缝里采集到变质光铱,观测到星龙因在此类漂流岩上停留而沾染红光的过程……拉法尔早已把这些预备齐全。
“你对我无话可说了吗,法拉契。”忽然,他转过身,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面交互墙开口。
但他没有得到任何从视觉和听觉上予以的回应,这里依然是悄无声息的。
拉法尔鼻息中呼出一声冷哼。
两千年前,从萨尔沃口中得知构造体能测算出毁灭星辰的可能性时,法拉契意识到的恐怕不仅是友人的“背叛”,还有担忧——他同时担忧自己所造之物未来会重走这条可怕的老路。
一个小小的庇护所容不下拉法尔,他无限膨胀和扩张的本能将在黑暗中滋长,无论是别人向他许愿,还是他自身产生了这样的愿望,如果有可能,这个不断成长和壮大、不加限制地汲取知识和智慧的构造体,一定会没有负担地把目标瞄向那颗给予万物生机的星辰。
一贯冷静的拉法尔脸色一沉,眉宇间现出一丝焦躁,他在下一秒从长廊中消失,直接闪现到阿刻罗号外部,与银白的船体擦身而过,如同翱翔天际的飞鸟,紧接着一再传送到很远,来到一处探测器无法监测的死角。
他不被所有人发现偷溜出来,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早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拉法尔在漂流岩上站定,衣摆被星空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手,像指挥家对即将开始的乐章做出手势,在手腕挥下的优雅弧度中轻轻抓握前方的空气,然后等待。
不多时,被他召唤、或者说操纵的星龙便成群结队朝他而来,环绕在他身边。
这一幕和人类召唤信使的场面相似极了,但当中仍有许多细节有所出入,这些低垂长颈的龙身上都有血丝般的纹路,也并未在拉法尔面前失去活性、析出光铱,它们乖顺地围绕中央的银发身影,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拉法尔沉默地控制这些徒有其表的信使,无声吟唱出长诗般的咒语,从指挥家变成歌者,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遥遥一指,巨龙们瞬时间腾空而起,飞向远方,迅捷又悄无声息。
骤然荡起的风吹散拉法尔的银发,他的身影被黑暗凸显,显得更为单薄。当视野中没了那簇流星的影子,他张开手指,一根法力丝线从他腕上飘出,绷直,强韧地缀在龙群身后。
它们都只有一个终点,卡辛诺拉太阳。
法拉契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拉法尔控制阿刻罗号、将它作为柴薪奔向太阳的可能,拉法尔如今能够采取的办法变得非常有限。V的猜测并不正确,星龙并非被拉法尔用来当作撼动星辰的火苗,而是引线,是桥梁。
光铱是太阳辐射范围最边缘的残存之力,越接近太阳,光铱就会被真正的光一再稀释。它是人类在黑暗深空可堪一用的替代,只有抱成团才可能踏入日光的领地,这么微弱的虹光又能有什么力量摧毁太阳?
所以光铱能做的只是为拉法尔铺成一座血色的桥,最终砸下毁灭之锤的终归是他自己。
缠在腕上的法力丝线正用极快的速度拉伸延长,距离他越远,维持它所需的魔力就会成倍增长。它不仅是跟随龙群的引线,也是标尺,负责丈量这一次星龙将会在何处耗尽光铱,搁浅在哪里。
让龙一口气到达太阳并不现实,拉法尔一开始将它们作为探路的石子,然后是积少成多的桥墩。星空是海,龙是海中礁石,只要裸露出海面的部分还在,后来的龙就可以将之当作中继点,有力气继续往前。
拉法尔静静等待抽长的丝线这一次将断在何处,巨量的魔力流失让他从站变坐,垂首闭目,手腕微微发起抖。
可是很快他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因为一头身形娇小的龙缓慢飞到他身边,占据了漂流岩余下的位置。
与直觉相反,反而越小型的龙种越不容易被浸染成“红色”,这头龙看来没能被拉法尔拉上贼船,半途脱离控制回来,选择用长长的尾巴圈住身边这个人形的同类。
拉法尔明知这些深空造物既无感情也无倾向,却不知怎么,跟伤春悲秋的人类一样硬是读出它的情绪。
怜悯。
拉法尔那双漂亮的眼睛混合着无稽和讽刺的笑意,神色一丝不露,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开口,轻声问:“你在可怜我吗。”
——你们在看一个于万般巧合中拥有人形身躯和累赘知性的同类,到底是怎么自取灭亡的吗。
他身边的龙没有动弹,只静静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拉法尔叹息。
“我还记得,我最开始希望进入行动部就是因为想更加了解你们。我对你们的兴趣比对周围的人更大,或许从那时起,我在隐约中就有所察觉,你们和我才是同源的。”
他伸手,抚过星龙冰凉似水晶的颈项。
星龙垂首,头颅轻轻落在拉法尔膝盖上。
“要被一个疯子同类拖累,走那么远的路,真是辛苦了。”
拉法尔眼中似有至暗的风暴,孤立无援的痛苦一瞬划过,消失在他瞳孔深处,机械性的冷漠沉静很快回到他身上。
许久之后,他手上的丝线终于再一次绷断了。
第91章 扇区F·第八十九章
脚上的锁链阴魂不散,自行丈量了V的活动范围,根本摆脱不掉。
意识到自己离开无望,V终于正视现实,选择去洗把脸冷静自己的头脑。
沾湿的刘海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水珠从额头滑过下巴,滴落在水池里的涟漪把男人的脸一下一下击碎,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落在脖子上的金属环,本来平复少许的呼吸又变得频率不一。
他撑在洗手台上,手背揩去水珠,疲惫和焦虑、甚至一点精神紧张打包在一起来到脸上,他绷得铁青的面容转向敞开的卧室门,无法跨越的门扉正在嘲笑他几个小时的努力毫无用处。
即使电子钟忠实地显示时间过去几分几秒,V依然在这份囚困中怀疑拉法尔故意把时钟的走动调乱了,否则时间不该过得这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