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他走不出房间,见不到任何人,不知是否这道禁制隔绝了声音,位于玄关的交互墙在他的呼唤中毫无动静。
至于其他可能来拜访他的人,V不做希望,拉法尔一定会找个无比合理的理由让他们不来打扰。
V怎么也不会想到居住多年的地盘会成为囚禁自己的囹圄,看样子他现在只得“自救”。
拉法尔无意与他拥有后续的交谈,似乎既不想听V的劝诫,也不愿从他嘴里听到支持,只想让他安心等待,等自己把星辰攥碎在手中。
男人走到窗帘边,开始埋怨自己的住所没有舷窗,看不到拉法尔进行到哪一步。是控制大量星龙雨滴似的砸过去,还是恨不得用庇护所当破冰船把它推向太阳当作前站?
他不能待在这里,由着毁灭变成现实。
砰的一声巨响,V把床柜扔出卧室门,看着它跌到楼下,却没能触发警报,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分析机已经与住所断开了连接。他又来到浴室,从花洒上拆出合金片,改为对脖子上的锁具动手,从本来就贴合皮肤的颈环内侧惊险地撬进一丝缝隙,慢慢沿着它摸索,试图寻找能物理破坏它的方法。
V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古怪的环是拉法尔早就准备好,就为了放倒他的“得意之作”。这上面有类似伽罗铳枪的可变形金属和长尾探测器所用超轻导体的影子,这两样东西的原料在深空环境下只能从漂流岩里提炼,产量克重通常以年来计。
拉法尔的确计划已久。
V的动作足够小心,眼睛一眨不眨确认镜子里他手指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锋利合金片贴着皮肤游走,颈环内侧细小的纹路通过触觉传递过来,这时,一个稍微深一些的“沟壑”绊住了金属片,他马上停手,再将其慢慢楔进其中。
V相信自己找到了锁孔,然而拉法尔是希望他好好休息,而不是努力折腾,所以颇为智能的禁具发挥了自己的效用,准确无误地察觉到它束缚的人在孜孜不倦钻空子。
突如其来的细微电流随着V的撬动传导,他手指一抖,金属片脱手,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又涌现出来。
这一次,他才感觉到这个金属环里竟然藏着注射孔。
低效的镇静剂刺入他体内,即便V试图抵抗,精神依然陷入无以为继的涣散中,他在昏沉跪倒在地毯上,歪向床尾,再度陷入了身不由己的睡眠。
可是他在现实里有明确的目标,思绪戛然而止也阻止不了意识继续在梦里前行,他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混乱的梦。
V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但他没有出现在阿刻罗号上,没有逃出生天,而是身在战场。窒息的烟尘和灼人肺腑的冷霜摧残战场中的每一个人,他也不例外,他在这片荒原里看到魔法灵光和魔导巨炮荡起的死亡之光,看到倒伏的尸体穿着不同国度的军服,一视同仁被埋葬于此。这是片乱战的战场,有他所经历的许多战役的影子,它们拼接在一起,绞肉机似地吞噬一切站立的生灵,要他们跪服战争本身。
V握紧手里的铳枪,四下寻找醒来的办法,他远远看到一片山崖,就想着从高空坠落。他踏过遍野尸骸跋涉过去,不去低头看那些尸体中是否有他熟悉的脸,直到穿过炮火,他朝下方的无底深渊看了一眼,一跃而下的冲动这时却被远处的嘈杂暂时盖过。
一个全副武装的白衣队伍出现在战场,既不像军队派出的“清洁工”只专门回收不能让敌国得到的武器情报,又不是铤而走险的猎人来死亡堆里搜刮油水。他们的防护装束很眼熟,唤起V久远的记忆——这是第四库萨耶罗的战场巡医,打着“人道主义救援”的旗号,事实上他们比较乐意救的是能当实验材料的人。
是法拉契还是萨尔沃?
V经历过那么多战役,见过许多巡医,却没留下多少印象。他从未和他的两个友人在这种场合下见面,可他的梦应该有自己的逻辑,嫁接出来的相见不一定不会上演。
他辨认那些模模糊糊的身影,可是他想错了,梦给了他“惊喜”。
人群当中有个非常显眼的银发青年,似乎正对周围人发号施令,刚刚的嘈杂都被他的声音轻轻压了下去。
那是拉法尔。V怔了怔。
在他发现这个银色身影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崖边的他。
“在战场上自尽的士兵……看来这里随便一个躺着的人都比你有求生欲,幸运儿。”
拉法尔走近,目光锋利,打量他时毫不客气。当注意到V战装上的徽记,他眉梢一挑:“你是指挥官?那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胜利属于帝国,只是活下来的人确实不多。所以你是觉得愧疚,打算畏罪自杀吗。”
这个银发青年因此摆出一副“如果是这样,我不拦你,并且还很乐意送你一程”的表情。
V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人,第四库的制服这么多年没变,让这个拉法尔仿佛是从阿刻罗号“片场”里跑出来的,依然是那个不可一世、刻薄冷酷的首席医官。
可是不一样。
拉法尔的装束上除却多了代表特级研究员的臂章,还有个挂在脖子上的银色挂链充当标志,低调却醒目。
蛇眼权杖的徽记。这是真知之眼。
在卡辛诺拉,只有立于知识库顶点的神匠才有资格佩戴它。
V瞳孔深处闪烁的光复杂而隐秘,对自己在梦境中赋予拉法尔的身份感到一丝荒唐,却理所应当。
如果,只是如果……拉法尔和自己一同生在即将毁灭的旧世界,那么他理当成为这个角色,让他的智慧被所有人敬仰。
梦没有因为V的震惊而结束,拉法尔神情依然冷淡,似乎在思考该把这个打算轻生的统帅怎么办,直至V主动开口,打断他的思路。
“我……我受伤了。”V向着拉法尔的方向踏了一步,彻底远离悬崖,表现出自觉重拾生命希望的模样。
他一说自己受伤,梦境便立刻给他的胸口来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迅速洇透他的战装,拉法尔瞧了一眼,脸上那抹“这么重的伤还能站着”的诧异一闪而逝。拉法尔沉下脸色,扶住V摇摇欲坠的身体,给他打了止血剂和应急处理针。
骤然沉重的伤势让V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他怕自己晕过去后就会醒,因此做出跟方才急于脱离梦境不同的反应,急切地说:“不要走那个极端,拉法尔!”
银发医者回给他的表情一言难尽,硬要解读就是:这人一惊一乍的,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V没有离开这个梦。
他在临时指挥所醒来,任由萨耶罗的人把它改造成战地医院,将他们这些伤员搓圆捏扁,就如同这里不是他们的领地,成了某个喧宾夺主的医生的一言堂。
士兵在V醒来后向他诉苦,痛陈那位第四库有史以来最强势的神匠究竟多么不讲道理,然而所有被带回来的人都成功活了下来,在平平安安地喘气,他们的抗议就显得非常站不住脚,只能像等待判决一样等萨耶罗发来天价的账单。
伤好的V毫不例外被赶下病床,负责治疗他的拉法尔说:“别赖着不走,等你这张床位的还有不少人。”
他依然为救治每一个病人倾尽全力,不问缘由,看着忙碌的拉法尔,V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做这个梦的意义。
V用红茶和并非营养针的稀缺食品换来了休息时间和拉法尔共处,听对方不加掩饰地评价这些愚蠢的战争。
部队撤退时,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从医患关系稍稍进阶,成了朋友。
V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梦境里构筑这样的想象,捏造出这种命运。
他会这样把故事编下去——
如果他侥幸没有战死,那么他将会在许多战场看到那群收拾残局的白衣医者,因为这一任第四库总长热爱在最危险的环境救死扶伤,世人都觉得他在寻求变态的刺激。
所以,几度身陷险境的V将会一次又一次与拉法尔重逢,收获他“你真命大”的感叹,以及一点点庆幸。
他们的关系会更进一步,他很确定,因为他们注定会因丝毫未变的特质彼此吸引。
如果战争可以结束,毁灭可以侥幸在他们逝去之后到来,那么他们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