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这本杂志,《近代文艺别册》,上面刊载了伯爵所写的散文诗〈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我以前就曾经拜读伯爵的诗,不过这次似乎能够拜会伯爵……所以我请人从自宅送了过来。」
「不敢当。」伯爵说,「可是那本杂志的话……这间书斋里也有好几册。」
「因为我想先确认。」
「确认……?」
「是的,我怎么样都想事先一读。」
京极堂翻开杂志。
「余是物/存在此世之物/自我、个人、人类皆是物,存在之物/万物唯存在世界之中/存在之物对存在之事无自觉/无自觉地,仅享受存在之事/仅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陷入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感。
我没有读过那篇文章,但是我从伯爵口中直接听过应该罗列在那上面的内容。
在这个地方……
「存在不复存在的存在之终结/死/逃避死之生中,孝无从萌生/埋没于颓废日常中的存在者,绝无从得知原本之孝……」
京极堂阖上杂志:
「毫无批判地只是顺从已经存在的世界的形态,这样的生存方式,就是伯爵所说的颓废的日常吧。只要像那样活着,就无法了解孝——你在这篇散文诗中这么写着。」
「不了解祭祀鬼神的行为本质的人,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孝,不对吗?中禅寺先生,您的话非常正确。祭祀的根本是孝,但是并非只要祭祀就可以成全孝。那样是本末倒置。」
「原来如此……祭祀鬼神,即是尊敬死者,也就是正面去面对死亡。换言之,也就是认真地思考不存在之物、不存在之事,对吧?」
「您说的没错。」
伯爵一瞬间露出高兴的模样——看似,不过他的表情完全没变。
「我自先父手中继承了这个世界。先父则是从先祖父手中继承。世界就像这样连绵不绝地继承下来。我存在于此处,就等于已经不存在的先父曾经存在于此处,也是先祖父、祖先曾经存在的证据吧。不久后,我也将不复存在。我不存在于被称为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是非存在。先父及先祖父,以及我的子孙,不存在于被称为现在的时间里。不再把这些并列于过去、未来的时间轴上,不就是祭祀祖先原本的意义吗?」
「我认为这是一番卓见。」
京极堂这么说:
「严肃面对死亡……这产生出许多的仪式和习俗。说宗教及信仰也是从致力解决这个棘手问题而产生的也不为过。许多宗教都会以某些形式来进行有关死亡与超越者的演示,从这里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一点。在许多场所,许多时代,人们不断地深入思索,想出了许多见解。虽然在当时当地,那算是先进的思想和逻辑,不过在漫长的时间里,随着完成度增加,它们也变得日常化了。」
「没错……您说的完全没错,中禅寺先生。即使是遵循道理的礼……纵然尚未迷失本义和本质,但人们却不再探究为何会是如此?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尽管在存在之物当中,能够思索存在之事的就只有人而已……」
「你指的是……存在论的存在吗?原来如此,就像你说的吧。这就是日常的存在方式。不,大部分的生死观都被构筑为会变得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会变得如此?」
「习俗和文化的构成,是为了让个人不必直接面对死亡。宗教和信仰也是如此,儒教也不例外。」
「儒教……?」
「手法十分巧妙。」京极堂说,「例如从刚才的例子也可以知道,我们甚至不再思考我们为什么要祭祀牌位、为什么要造墓了。这已经成了常识。墓地在寺院里,戒名由和尚来取,所以这大概是佛教的教诲吧——即使去思考,顶多也只会想到这样的程度。即使进一步深思,也是朝着宗派不同,祭祀的方法会有何不同?或教义上如何?——朝这样的方向去思考。」
而绝对不会去想为什么——京极堂说着,慢慢地转身背对伯爵。
「就像牌位如此,坟墓也可以说是在儒教生死观的影响下形成的文化。现在儒学已经失去了信仰色彩,被视为道德规范,好一点也是被当成思想哲学,不过它原本仍然是一个以死生观为基础、信仰色彩浓厚的教派。把它称为宗教,会有许多语病,而且这么称呼它,我也感到相当抗拒,但至少儒教不是可以单纯视为道德或哲学的东西。就像刚才说过的,儒教将人视为魂魄相成的事物。换句话说,儒教把人分为精神与肉体来思考。这也是为了方便思考死亡而出现的一个发明。」
「也有除此之外的想法吗?」中泽问道。
「当然有。或者说,原本精神就只是一种反应,存在这样的说法我觉得似乎有欠妥当……不过像是回教,好像就认为肉体才是精神。但是就像你说的,类似的发想,其他文化中也相当多见。」
「类似的发想……?」
楢木问道。他完全被卷入京极堂的步调了。
「简而言之,就是灵魂这个发明。世界各地都有。幽灵这种东西,也是灵魂这个发明的副产品。灵魂脱离肉体,人就会死——这么去想,就非常简单易懂。而且只要认定灵魂在死后也是不灭,即使死了也能够安心。死后的世界这个概念,其实也是先有灵魂这个发明才能够成立。如果不先假设有一个死后存在的人,也没办法萌生去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发想。因为没有去的主体啊。」
「唔,如果觉得死了就结束了……说的也是呢。」
楢木异样地信服。伊庭接着说下去:
「因为可以去,所以也可以回来。那……就是幽灵吗?」
「不管是去还是回来,都得要有移动的主体吧?」京极堂说,「再加上这种情况只要肉体存在,灵魂再次进入肉体,就可以复生。所以人会尽可能保存肉体这个容器。」
「你是说木乃伊吗?」伊庭说。
「是啊。不过伊庭先生非常清楚的即身佛,意义又不同了。在埃及等地,为了永远保存肉体,人们绞尽脑汁。另一方面,在宣扬轮回转世的地区里,肉体没有任何价值。因为死者会转生为其他东西,就算保存身体也没有意义。」
「收藏起来也没有用?」
「所以会加以火葬,骨灰也会撒进河川,因为不用了。」
「不用了……?」
「不用了,所以在印度等地很难萌生土葬这种发想。日本的火葬是留下肉体的一部分——骨片,再将骨片埋葬起来,其实仍然算是一种土葬。原本的火葬,必须让肉体完全消灭。还有风葬、台上葬等等,不同的文化,有各种不同的葬仪方式,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认为灵魂的地位优于肉体。」
「优于肉体……?」
「以主仆关系来想就可以了。就是这样的想法:灵是主人,肉体是仆从——人类的主体是灵。在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应该也是这么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