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藤原惺窝「一五六一~一六一九),江户初期的儒学者,为朱子学派之祖。)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熊泽蕃山(一六一九~一六九一),江户前期的儒学者,从中江藤树学习阳明学。),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松浦静山(一七六〇~一八四一),江户后期的平户藩主,幼时好学,退休后记录见闻,着有《甲子夜话》等。)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幕府的建筑物营造及修缮事务。)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管理公文及记录、调查先例,辅佐老中职务。):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论语》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俗儒……嗯,罗山不怎么受欢迎嘛。」
「是啊,成不了说书故事的主角。」中禅寺说,「若是依附权势立身,就会遭到后世不当地评价。荣西禅师(※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鎌仓时代的禅僧,临济宗之祖。入宋修习临济禅归国后,获得幕府皈依,势力大盛。)如此,柳生(※战国时代的土豪柳生宗严创立柳生新阴流剑术,后来侍奉德川将军家。其孙柳生三严(柳生十兵卫)为著名剑豪,有许多作品以他做为题材。)亦然,像十兵卫三严就比较受欢迎对吧?」
「批评罗山是俗儒的,是中江藤树(※中江藤树(一六〇八~一六四八),江户时期的儒学者,为日本阳明学派之祖。)吧?藤树他非难罗山言行不一嘛。」
「这个非难颇为与众不同。」
「有名的儒学者会言行不一吗?」
我插口道,柴嘟起嘴唇,否定地「唔唔」了两声。
「罗山的立场是排佛——排斥佛教,但侍奉家康的时候,因为家康命令,他便做了僧侣打扮。藤树说,就算是为了仕宦而便宜行事,但和尚的敌人做出和尚打扮,像什么话……」
「不只是这样。罗山还有一个僧号叫道春,而且最后还成了民部卿法印。」
「是的。嗳,罗山就是成了法印,才会遭到责难。他是圣而从俗啊。啊,法印是地位最高的和尚称号。」
我说「这还真复杂。」柴应道,「的确很复杂。」
「可是,这也是为了让朝廷接纳他深信是正道的朱子学而做出的权宜之计——现代人是这么解释的吧?」
「这个嘛……」中禅寺暧昧地应话,「嗯,说是权宜之计,也算是种权宜之计吧。但林罗山这个人就算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同时他勤学不辍,又是个策士。我并不讨厌他。据说他拜入惺窝门下时,提出的读书目录上记载了多达四百四十册的书籍,自成一家以后,一年也研读多达七百册的书。说起来,他就是因为明历年间(※明历为江户时代的元号,自一六五五年至一六五七年。明历大火发生于明历三年一月一八日至二〇日。)的大火,让藏书连同仓库一起烧光了,才会悲愤而死,不是吗?」
这总让我感同身受哪——中禅寺笑道。
「可是确实就像小柴说的,他的思想方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和荻生徂徕或山鹿素行相比,他平凡多了。」
「他缺少独特性。」柴说。
「没错。如果要评价,应该要对他把儒学推广到一般民众这一点给予更大的评价。为《四书》、《五经》注下训点(※为了以日文阅读汉文,而在原文加上的文字和符号。)的是罗山,将过去由禅僧、和尚及公家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儒学——开放给大众的,也是罗山。」
「就是说啊。唔,他并没有从本家的朱子学逸脱太多。不过,他费尽心血与阳明学做出区别,排斥王阳明、陆象山的学风,并彻底抨击佛教,只热心于夸示朱子学的正统。」
「攻击对立的一方,好突显自己相信的正统吗?」我问。
「就是这样吧。」柴答道,「因为太过于贯彻朱子学原理主义,他连师父惺窝都批判下去了。与其说他是思想家,更接近启蒙家。」
「他批判自己的师父啊?」
「他的师父惺窝的学风很大方,非常宽容唷,伊庭先生。罗山就是劝告师父,叫他必须更严格一点。唔,感觉上他只有这种地方惹人注意。」
柴向中禅寺征求同意。
「也是吧。」主人再次暧昧地应声,「他的著作也以平易的启蒙书居多。不管是《春监抄》还是《儒门思问录》,都是以和文撰写的教育书籍。罗山并没有发表什么艰涩锋利的罗山学式的作品,所以才会留下小柴说的那种印象吧……不过我认为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有这样。他对于古书的蒐集整理、对书志学方面的探究心超乎常人。罗山这个人十分注重网罗,也重实证,而且又是个热心的研究家。他不是曾经与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传(※以心崇传(一五六九~一六三三),为江户初期的临济僧,侍奉德川家康,负责外交及寺社行政。权力之大,被称为黑衣宰相,但家康死后随即失势。)一起抄写《群书治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