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可、可是呃……哎呀,我真是紧张得莫名其妙。啊,这位是贱内。」
身形浑圆的妇人拘束地弯起身体,变得更加浑圆地行礼。
「还有这位是奥——不,夫人以前的同事,桑原。」
被介绍为桑原的人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笑着抬起头来对薰子说:
「恭喜。哎呀,我真是太吃惊了,薰子老师——啊,不,伯爵夫人。」
桑原改口说。
「桑原老师,请别这样。」薰子脸红了。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惊人呢。我是个乡巴佬,这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过最美丽的还是新娘呢,对吧,校长?」
桑原转向佐久间校长。
校长又在擦汗。
「真是没办法呢。如两位所见,校长和我都紧张极了,简直就是不同的世界。」
「是不同的世界呢。」
薰子说。应该是吧。
「呃,鸟吗?鸟也好惊人。我以前也从薰子小姐那里听说过,除了那个大厅以外,其他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种类的鸟,是吗?哎呀,真是壮观呢。哎呀呀……」
桑原说到这里,转了转脖子。
「可是,这个房间没看见鸟呢。」
的确,餐厅里没有鸟。
「因为这个世界的鸟是不用餐的。」我这么回答。
「高明高明,真是甘拜下风哪。」桑原开朗地说,但我不懂为什么要甘拜下风。然后桑原望向挂轴说,「洋室和挂轴也很相配呢。那是……」
「《论语》学而第一的一节,是先祖父写的。」
「由良公笃伯爵对吧?我在大学的图书室拜读过他的著作。他的字写得真好哪,对吧,校长?」
桑原对校长说道,但佐久间校长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道:
「伯爵,关于奥贯老师、呃,关于夫人……」
佐久间校长说到这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妇人递出手帕。校长推辞,用自己手中握紧的手帕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孩子,就、就像我的女儿。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有个年纪恰好一样的女儿,不过在之前的战争中走了。」
「走了?」
「嗯。她本来在神户,因为空袭。嗯。在喜宴上说这种话,呃……」
「我完全不介意。」我说。校长再一次深呼吸。
「所以我和贱内在奥贯老师赴任之后的这三年,一直觉得好像亲生女儿回来了一样。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点着头。
「她是个好孩子,率直又乐观。所以伯爵,我知道说这种话实在多管闲事,不过请您好好地待她。」
佐久间校长和他带来的妇人一起向我行礼。
「这是当然,请两位抬起头来。」
「啊,嗯……」
「既然佐久间校长代替薰子的父亲,那么也形同我的父亲。如果有什么交代,请尽管吩咐。」
我这么说,于是薰子笑了起来:
「哎呀,伯爵,伯爵和校长先生只差了两岁呢,说什么父子……」
「这和年龄差距无关,拘泥于血缘也没有意义。儒教重视血缘和长幼有序,但我认为那并非绝对。真理恒久不变,但遵循真理的方法,应该随着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而变化。而且男尊女卑及父权的绝对优势,在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成立了。是父母就应该尊敬,对长上尽礼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未知礼,无以立。」
我站起来,行了个礼。
校长及妇人似乎大为惶恐。
「呃、不……该怎么说,伯爵实在不必这样,我们只要那孩子幸福就满足了……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再次按住眼头。
「佐久间校长,我很幸福。」薰子说。
「啊,这我们非常明白……」校长说,吞回了下面的话。这个温厚的人大概是预感到不祥的事。
不,预感这种字眼,不应该随意使用。这是把即将存在的现在,掉换为已经存在的未来的诡辩。将来不是从哪里过来的,现在就是将来本身。
现在再过去是空无一物。空无一物,换句话说,那是鬼神的领域。
他们是在担忧不应该有的现在吧。
「薰、薰子不会有问题吧?」
校长挤出声音说,然后再一次低头。
「啊,我绝不是对这个家、呃……」
「不要紧。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谈论这里,但是事实上这里的确发生过几次不幸的、不应该有的事。我的新娘全都被某人给夺走了,她们成了无物。可是……」
请放心——我说。
对我自己说。
「我一定会保护薰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她。宅子周围,已经有十几名警察正在监视。而里面……」
有高明的侦探守护着——我指着榎木津。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会一直活在这栋宅子里。」我说道,抓起佐久间的手,「校长先生,我真的很感激您的心意。您的真心,我毕生难忘。」
「啊、呃、这……」
「您是个君子,具备了忠恕信义的德行……」
和某些小人大不相同。
叔公嘴上虽然说着煞有介事的道理,事实上连分毫都不曾为薰子着想,因为薰子不是他介绍的新娘吧。至于公滋,他似乎早就认定薰子一定会死。
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不愉快到了极点。
但是佐久间等人不是。
「也为了校长先生等人,我一定会保护薰子。」我说。
校长说了好几次「不敢当」地,露出了惶恐的样子。看得出他这个人很诚朴。
「我会幸福的。请放心。」
伯爵——薰子叫我。
「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不过今后我们会像亲戚一样往来。以后谈话的机会多的是。」
机会多的是。
薰子不会死。
这次她绝对不会消失。
「喏,女佣正捧着新的料理等着呢。请各位趁着汤还没有冷掉,先用前菜吧。」
桑原行了个礼,佐久间和妇人再三弯腰鞠躬,回到座位去了。
「伯爵。」薰子再次呼唤我,「谢谢您。我……」
「喏,你也快吃吧。奉赞会似乎费了很大的心思。上次因为才刚战败,似乎连食材都弄不到手,不过这次非常豪华,感觉比以往的婚礼菜色更精致。这可吃不到第二次喽。」
听我这么说,薰子便说「是啊。」地再次露出笑容。
「我会细心品尝。这是喜筵嘛。」
她这么说道,又接着说「西餐好像不能叫筵呢。」笑得更深了。
——我岂能让她的笑容被夺走。
我有一股想要紧紧抱住薰子的冲动。
只要一直紧紧地抱着她,她就不会被夺走了。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
比平常更高级的料理,我也食之无味。相反地,我浸淫在邂逅薰子的幸福,以及能够将她迎为妻子、家人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