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然后,我回想起与薰子邂逅之后直到今日的对话。薰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幸会。
——好棒的鸟!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伯爵。
我从来没有被人称呼为伯爵。
佣人都叫我老爷,鸟儿不会说话,叔公叫我昂允,公滋叫我昂允兄,奉赞会的人叫我由良先生。
可是听说在外面的世界,我仍然被称为伯爵。真不可思议。薰子说,那一半是敬畏、一半是揶揄的表现。
我不懂。伯爵这两个字里面,完全没有表示揶揄或轻蔑的要素。
——那说穿了只是与众不同的记号。
薰子这么说明。她说,世人为了突显对象异于他们的事实,喜欢使用这类记号。
——这是歧视。
是歧视。过去用来代表歧视的一方的记号,反过来被当成受歧视的一方的记号。
虽说已经废除了,但听说世人在感情上仍然根深柢固地拘泥着身分、家世这些东西。过去只因为身分不同,甚至不能够直视、连攀谈都不允许的对象,只经过一个晚上,就要他们轻松地平等对待,那根本是强人所难。
伟大、高贵、不能忤逆——对于一直被这么教导、并深信不疑的人来说,这种心情似乎是难以抹去的。刚才佐久间校长那种僵硬的态度,事实上也是出于那样的心情吧。就算突然宣布华族已不再伟大、不再尊贵、可以忤逆,也无法一下子就习惯,相反地,也会让人愤怒过去那无条件的恭顺是为了什么。
这种心情在心中纠缠不清,结果透过把对方贬为揶揄、轻蔑的对象来维持均衡——据说是如此。真是复杂。
薰子说,里面也掺杂了相当多的嫉妒。
她说,穷人对于富人,总是会投以羡慕与嫉妒的眼神。
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可是,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我能简单地想像这种心情。
只是对照自己去想的时候,完全没有现实感而已。
我了解羡慕的心情。
可是说到嫉妒,其实我并不太了解。
——假设有人拥有您想要的东西,
——而您得不到那样东西,
——伯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薰子这么问。
这不难。首先,我会设身处地去想像,拥有那样东西的人一定很幸福。然后我也想要得到那样东西,这就是羡慕的心情吧。
——接下来您会怎么想?
我回答,我会努力让自己也得到。
哎呀——薰子很吃惊。
——努力去得到吗?
当然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得不到的话,就应该有得不到的理由。如果那是每个人都难以获得的东西姑且不论,若是有人得到了那样东西,就表示得不到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样东西,就只能找出原因,努力去克服。
——即使如此还是得不到的话,伯爵会怎么办?
我会死心——我说。
换句话说,那表示我没有资格得到。
薰子惊讶无比,大为佩服,说「伯爵是圣人」。
她说的不对。人是有器量这种东西的。努力精进而能够变成的,顶多只到君子的程度,凡夫俗子想要成为圣人,并非简单的事。
圣人,人伦之至也。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圣人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见到的——我说明。
——那么我换个说法。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这么说。
我听见榎木津的声音,还有叔公讨人厌的声音,那是佐久间校长的声音吗?公滋在笑。外面的人很热闹。
可是,现在我只想听薰子的声音。
我这么希望。
可是我谦卑的愿望,却因为叔公的粗声阻挠,有如露水般虚幻地消失了。
「对了,昂允啊……」
叔公对着我说。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他在……说些什么?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公滋在一旁低贱地笑着。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用不着我回答,叔公已经接着说「随便哪个都无所谓。」他好像开始醉了。
「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
那里是儒教之国哪——叔公说。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就算回答也没有意义。
叔公说到这里,指着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薰子默默地微笑,然后回答,「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
叔公放声大笑。
「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公滋似乎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答案,但我觉得听了只会不舒服,关上了耳朵。这些话毫无思想,没有任何值得聆听的地方,完全是徒劳。如果没有这些愚昧的亲戚在场,这会是一场多么棒的喜宴啊。
我对榎木津和关口也觉得过意不去。
我想向佐久间和桑原等人道歉。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对不起薰子,我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对薰子解释。
我只想着薰子一个人。
那个房间……
在母亲的房间,如母亲般慈祥,
如母亲般高贵。
其他的新娘也是。
美菜、启子、春代、美祢。
大家都好美。穿着母亲穿过的睡衣,像母亲般坐着,像母亲般躺着……
我像父亲般行动。
不,
不是这样。美菜是美菜,启子是启子,春代是春代,美祢是美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