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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作者:[日]京极夏彦 时间:2022-12-27 11:22:57 标签:[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

  然后,我回想起与薰子邂逅之后直到今日的对话。薰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幸会。

  ——好棒的鸟!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伯爵。

  我从来没有被人称呼为伯爵。

  佣人都叫我老爷,鸟儿不会说话,叔公叫我昂允,公滋叫我昂允兄,奉赞会的人叫我由良先生。

  可是听说在外面的世界,我仍然被称为伯爵。真不可思议。薰子说,那一半是敬畏、一半是揶揄的表现。

  我不懂。伯爵这两个字里面,完全没有表示揶揄或轻蔑的要素。

  ——那说穿了只是与众不同的记号。

  薰子这么说明。她说,世人为了突显对象异于他们的事实,喜欢使用这类记号。

  ——这是歧视。

  是歧视。过去用来代表歧视的一方的记号,反过来被当成受歧视的一方的记号。

  虽说已经废除了,但听说世人在感情上仍然根深柢固地拘泥着身分、家世这些东西。过去只因为身分不同,甚至不能够直视、连攀谈都不允许的对象,只经过一个晚上,就要他们轻松地平等对待,那根本是强人所难。

  伟大、高贵、不能忤逆——对于一直被这么教导、并深信不疑的人来说,这种心情似乎是难以抹去的。刚才佐久间校长那种僵硬的态度,事实上也是出于那样的心情吧。就算突然宣布华族已不再伟大、不再尊贵、可以忤逆,也无法一下子就习惯,相反地,也会让人愤怒过去那无条件的恭顺是为了什么。

  这种心情在心中纠缠不清,结果透过把对方贬为揶揄、轻蔑的对象来维持均衡——据说是如此。真是复杂。

  薰子说,里面也掺杂了相当多的嫉妒。

  她说,穷人对于富人,总是会投以羡慕与嫉妒的眼神。

  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可是,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我能简单地想像这种心情。

  只是对照自己去想的时候,完全没有现实感而已。

  我了解羡慕的心情。

  可是说到嫉妒,其实我并不太了解。

  ——假设有人拥有您想要的东西,

  ——而您得不到那样东西,

  ——伯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薰子这么问。

  这不难。首先,我会设身处地去想像,拥有那样东西的人一定很幸福。然后我也想要得到那样东西,这就是羡慕的心情吧。

  ——接下来您会怎么想?

  我回答,我会努力让自己也得到。

  哎呀——薰子很吃惊。

  ——努力去得到吗?

  当然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得不到的话,就应该有得不到的理由。如果那是每个人都难以获得的东西姑且不论,若是有人得到了那样东西,就表示得不到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样东西,就只能找出原因,努力去克服。

  ——即使如此还是得不到的话,伯爵会怎么办?

  我会死心——我说。

  换句话说,那表示我没有资格得到。

  薰子惊讶无比,大为佩服,说「伯爵是圣人」。

  她说的不对。人是有器量这种东西的。努力精进而能够变成的,顶多只到君子的程度,凡夫俗子想要成为圣人,并非简单的事。

  圣人,人伦之至也。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圣人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见到的——我说明。

  ——那么我换个说法。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这么说。

  我听见榎木津的声音,还有叔公讨人厌的声音,那是佐久间校长的声音吗?公滋在笑。外面的人很热闹。

  可是,现在我只想听薰子的声音。

  我这么希望。

  可是我谦卑的愿望,却因为叔公的粗声阻挠,有如露水般虚幻地消失了。

  「对了,昂允啊……」

  叔公对着我说。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他在……说些什么?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公滋在一旁低贱地笑着。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用不着我回答,叔公已经接着说「随便哪个都无所谓。」他好像开始醉了。

  「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

  那里是儒教之国哪——叔公说。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就算回答也没有意义。

  叔公说到这里,指着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薰子默默地微笑,然后回答,「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

  叔公放声大笑。

  「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公滋似乎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答案,但我觉得听了只会不舒服,关上了耳朵。这些话毫无思想,没有任何值得聆听的地方,完全是徒劳。如果没有这些愚昧的亲戚在场,这会是一场多么棒的喜宴啊。

  我对榎木津和关口也觉得过意不去。

  我想向佐久间和桑原等人道歉。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对不起薰子,我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对薰子解释。

  我只想着薰子一个人。

  那个房间……

  在母亲的房间,如母亲般慈祥,

  如母亲般高贵。

  其他的新娘也是。

  美菜、启子、春代、美祢。

  大家都好美。穿着母亲穿过的睡衣,像母亲般坐着,像母亲般躺着……

  我像父亲般行动。

  不,

  不是这样。美菜是美菜,启子是启子,春代是春代,美祢是美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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