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
遇到大原之前,正如阿绿取笑逗乐的那样,为明天即将开始的短暂新生活而有些心醉神迷。但,现在香澄心中却荡开了层层波澜,倒不是由于喜悦,而是大原的那些话,使她神思恍惚。
2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是爱情?自古至今,许许多多人对这能激发出无限热情的“爱情”,有种种解释。
但是,我对他的情愫,和世上种种对“爱情”的定义和解释大体上是差不多的。可是在最根本点上,总感到有一些差异。也许像指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爱情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各各不同的“爱”呢,抑或是我对修平的“爱”是另一番情怀呢?
眼看他日甚一日地虚弱下去,简直是“加速度”状态,今天的病情比昨天坏得多,而明天的病情,看来会比今天更恶化。
晚间,仅仅是同枕共寝,不能过夫妇的性生活。我也懂得女性的欲求和其中的欢快,更懂得男女的结合,性爱要占很大的比重。他还健康那会儿,曾给过我心醉神迷般的欢乐,至今使我回味无穷;那时留下的情欲,至今仍使我难以入眠。不过,面对着他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生命,这情欲也深藏在我真切的感情里。倘若能再给我们一点儿时叫,如果可能的话,我俩的爱情中,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品尝到倦怠、嫉妒、不满,甚至还会有像每天吃饭那样平庸的事,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滋味吧?让孩子和琐碎单调的家务拴住自己,在这种生活里,爱情一定像静静流淌的河水,悠然而又平稳。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了。更没有时间去激动、不安,去嫉妒、倦怠,凡是男女爱情中应有的一切感情,再没有时间和机会去领略品尝了。
性爱是男女之间爱情的顶峰,也是最具体的表现,但我们不能只受生理机能所支配,来耗费他宝贵的有限时间。如今即使能遵循过去最高尚的爱情哲学,来最有效地、合理地使用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就这样,对我们来说,时间还是远远不够的啊。要我紧紧地拥抱着他,心中乐观地认为“爱情是永恒的”,这对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爱的是活生生的秋田修平,是能看、能说、能听、能想、能笑,而且能拥抱我的秋田。生命的各种机能,即便一个个消失,“同死的一样”,只要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就行。总之,我希望他活着。爱一个死去的人,这不是爱,只是缥缈的回忆而已。
我的丈夫秋田要是像具活着的尸体,那时候,我还能继续爱他吗?现在问我这个问题,委实太残酷了吧。
遥远的将来,暂且不说,眼下,我不需要缥缈的回忆,只要他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纵然和死去的人一样,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希望他活着。
现在想来,世上人们所想到的爱是多么悠闲而从容啊。可给我的爱却是如此匆促短暂。现在我要设法使他多活上一个月,不,十天,一天,一小时,哪怕一分一秒也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
要是有人能回答我:怎么做才能使秋田在这世上多活些日子,真有这样的人,我会比爱秋田更爱他。
香澄在写日记的时候,觉得感情像决了堤的洪水在奔腾。她停下了笔,又陷入沉思。夜深了,远处马路上的汽车声也静息了下去。明天是修平出院的日子。
虽说是出院,但并没有病愈归来的喜悦。这次进院只能进行保守治疗,修平希望在世不多的日子里能和香澄一起度过,所以,才暂时回到原宿公寓。如果用化学治疗能延宕生命的话,那在自己家里也能治疗。由于登八岳山的过份疲劳,一过新年,他的病情顿时恶化,一直住在日本劳灾协会的汤河原医院。在世的期限,也比修平自己所预料的大大缩短了。不过,这个期限真地再也不能延长了吗?白血病确系不治之症吗?
香澄对日本医学界,尤其是广岛的医生对原子病所作的坚持不懈斗争,是一无所知的。总之,她的医学知识很贫乏。她只知道,日本的医学对修平的病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蓦然在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到美国去治疗。”很久以前,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过这样的新闻:一位患原子病的少女去美国治疗。但香澄不知道这位少女去了美国以后原子病治愈了没有。既然去美国治病,就说明美国的医学水平要比日本高明。再说,不管怎么,原子弹是美国发明的,对治愈原子病也一定素有研究的吧。
这个念头,忽视了广岛广大医生的努力。在她看来,这个想法是非常自然的。“在日本治不好,要是到美国去治疗呢?”此时,她的胸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但立即又为现实的冷风吹熄了。
“去美国的费用,又从哪里来呢?”
除两个人往返的旅费外,加上在美国的医疗费和治疗期间的一切开支,又听说美国的医疗费用要比日本高得多,这笔庞大的支出,自己的积蓄显然是少得可怜了。咳,要有这笔钱就好了!
这时候,哪怕有一丝儿微小的希望,也决不能放过。但可能治愈的希望却被经济困难所绞杀,真混帐!
“唉,真希望能得到一笔钱!”这时候,上回曾印入香澄脑海的大原的那句话,发出黄澄澄的光辉,使香澄眼前突然一亮。他说过:“我们准备付出一千万元。”
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千万元,这也许是能挽救秋田垂危生命的保证金。香澄想到这里,立即提起想继续写日记的笔,给大原写信。
3
同一时刻,在伊豆汤河原的日本劳灾协会医院里,修平躺在病床上独自一个醒了过来。
活在世上已经为时无几,为了和香澄一起度过这短暂的时日,决定明天出院。他是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剩余的日子不多了。秋田的身上飘落着点点白色的花瓣,那是初放的富士樱花。医院院子里的樱花花瓣,让夜间的风刮进了病室的天窗,纷纷在病室飘落。
“春天来了。”修平把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一缕如有若无的甜酸味冲入鼻孔。
“当樱花树上长满嫩叶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伤感。
自从被大西救下山,秋田心里十分懊恼。他曾几次想将清里试验所的内幕公诸于世。从职业道德和义务责任上应该这么做,但在人情上又感到难以下手。在险峻的高山上,大西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背下山来,想起大西那结实的脊背上传来的暖意,使自己要起来揭露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
“如果揭发他们,揭发些什么?到什么地方去揭发?他们的行为也许还没有构成罪行。仅仅打动世上人们的感情,也并不能制止N气体的生产。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企业的一种生产活动。”他内心这么说,渐渐把自己职业的义务感压制了下去。大西这种生死不渝的友情暖意,使他不由得忘掉了社会舆论具有比法律更强大的威慑力量。
在彷徨和苦恼中,冬天过去了。秋田的病情越加恶化,而且愈来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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