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不止
说来倒也有趣,对于这一离奇现象,通子的理解也与大家相似。通子坚信这是上天对母亲的惩罚,不存在半点怀疑,并毫无半点抵触地接受了众人的观点。如果就那样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话,麻衣子在九泉之下是不会开心的。虽然母亲的死令人悲伤,但通子觉得至少留下了一个印记,也足够了。随着时光的流逝,通子愈发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十分自然,也就不去思考藏在它背后的种种因由了。
但如果仔细想想,其实这件事颇为蹊跷。母亲德子生前身强体健,虽然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对于女性独特的身体特征、妊娠能力等情况并不知晓,后来也没有开口问过父亲——这一点其实是整个悲剧的导火线。但除去这方面,母亲完全算得上是个健康的女性。
每次把大江医生请到家里,不是替父亲郁夫检查,就是为体弱多病的通子。母亲德子连感冒都很少患,一年顶多一次,这也是她一直引以为豪的一点。母亲出身农家,吃苦耐劳惯了,虽然个子不高,身体却很健康,精力充沛仿佛不知疲倦。母亲自己也从不避讳这一长处,虽然平日话不多,还稍显羞涩,但只要到了村里聚会的时候,她总能扮演领导角色。周围的女人们也都觉得母亲是个活力四射的人,尽管存在恭维客套的成分,但后来通子不知听认识母亲的人这样评价她过多少次。
那一天也一样。常常为自己不需要太久睡眠就能精力充沛为傲的母亲一大清早便开始忙里忙外,丝毫看不出身体有什么不适。事实上,感觉母亲的精神甚至比平常还要好,在大厅里与客人们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为何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听父亲转述当时在场帮忙的那些女人的话,麻衣子死后,母亲还张罗着准备棺柩,找大江医生,将麻衣子收棺入殓——直到那时母亲都还好好的。之后她才开始不停往洗手间跑,众人看她脸色发青有些担心,但想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脸色不好也属正常。
之后德子在洗手间外呕吐不止,身体缩成一团,脸色比纸还苍白,嘴里不停地发出呻吟和悲鸣。竹内太太连忙在玄关旁的那间客房里铺好棉被,让母亲躺下。因为母亲呕吐不止,竹内太太又给她准备了个脸盆,之后把大江医生叫来。竹内太太以为只要悉心照料,母亲就会好转,没想到情况不断恶化,后来母亲竟发出震撼屋子的悲鸣。眼看着母亲如同鬼魅附身一般,整个人都变了,竹内太太才赶忙去叫父亲,通子也才知道了这一突变。
一直身体健康的母亲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实在让人非常惊讶。抛开因果报应、前世因缘、老天惩罚这类主观臆测,还是要从科学的角度思考一下原因。
后来听到吉敷的说法时,通子先是极为抵触,并有些惊慌失措,一口咬定不可能。不,刚听到时她什么话也没说,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反应过来的。吉敷说的事实在太离奇,通子听来只觉得想笑。
吉敷的说法根本不可能。因为那必须以自己是麻衣子的孩子为前提,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自己和麻衣子两个人年龄仅仅相差十四岁,绝不可能是母女。
十四岁,还只是个初中生,要是高中生还有可能。日本教育法规定,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是不可以退学的,初三的学生怀孕,最后还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件事绝不算小,足以演变成一个会传遍整个日本的社会问题。就算想隐瞒,身体上的变化又怎能逃脱同学的眼睛?吉敷的猜测根本不值一哂,他完全不了解情况,才会如此胡说。这是警察的通病,随意下论断,其实现实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超乎常理。
另外,虽然麻衣子的确对德子怀恨在心,但她生性温和,怎么可能加害德子?这种想法根本不现实。
然而吉敷却用物证证明了他的想法,这件事令通子备受打击。他找来麻衣子留下的毛笔,和当年的那块砚台一起放进了鱼缸。
令人吃惊的是,没过多久,鱼缸里的鱼就全都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死掉了。
通子立刻着了慌。她完全搞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还猜想或许练字用的墨汁全都有这样的作用,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
砚台和毛笔都是麻衣子生前经常使用的,死时就放在桌上。通子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众人一起冲进麻衣子房内的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一瞬间突然变宽的视野里,出现了浮在半空中的洁白袜子和苍白的手。砚台和毛笔则搁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德子一脸茫然地坐在对面。
当时放在桌上的砚台和毛笔没有人碰过,通子拿过来用宣纸包好,一直把它们放在自己屋里的架子上。离开盛冈去念大学时,又把它们带到了东京。就连和吉敷结婚之后,也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离婚之后,通子先回盛冈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转到钏路,最后到了天桥立。四处辗转时,通子依然随身带着它们。砚台和毛笔,是麻衣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通子很想把麻衣子的所有东西都要过来,但等她回到盛冈,才发现那些东西早就被父亲处理了,只剩下砚台和毛笔。通子对自己的字没有自信,所以这三十年里,她一次都没用那块砚台溶过墨、没提起毛笔写过字。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一直小心带在身边三十年的麻衣子的砚台和毛笔竟然会把鱼弄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件事只能证明——任由通子如何发挥想象力,都想不到其他可能——砚台上的墨里混着毒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虽然明知这就是事实,通子却足足花了好几个月才能坦然接受。当她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后,又开始思考:墨里下了毒,说明了什么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确切地说,这是通子最不愿去思考的问题。
通子仔细回想当时屋里的状况,一脸呆滞的母亲面前有一块沾有墨污的绿色绒布,砚台和毛笔放在一旁。记得砚台和毛笔都是湿的,散发出光芒。虽然通子已经想不起砚台反射的究竟是日光灯的光,还是来自外面的光,但可以确定确实有微光——光芒证明砚台里有墨。
事实证明当时砚台是湿的,那么,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不就能证明麻衣子在临死之际曾经用过毛笔和砚台吗?通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既然曾经用过毛笔,就肯定写下了什么。这一点同样不言而喻。
然而当时桌上什么都没有,找不到任何麻衣子写下的东西。不,不光桌上,整个房间都没有这种东西。当时屋里的确有许多宣纸,有未使用过,也有写过字的。但那些纸全都收拾好放在架子的最里边。既然桌上的砚台和毛笔是湿的,那么用它们写下的新作品应该也在周围,可是哪里都没有。架子上的那些字都是很早以前写的,这一事实,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成为一种可能。
3
如果临死之前麻衣子曾经写过什么的话,那会是什么呢?在那种情况下,除了遗书,还能是什么呢?
反过来思考,一位擅长书法的女性,身边又恰好有可用的笔墨纸砚,这位女性决定在这里上吊自杀,又怎可能连封遗书都没留下呢?这确实让人感觉很不自然。当时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确实,通子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怀疑,这一点也同样不可思议。吉敷的指责合情合理,通子没有一点儿反驳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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