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不止
“罐子里的水之后全都倒进河里吗?”
“是的。还要把菜刀洗干净。”
“你果然洗过刀啊?难怪他们会有所联想。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都会穿着那件外套吗?”
“冬天会穿,所以那上边应该沾有鸡血,不过没多到刚才刑警你说的那个量。”
“只是斑斑点点地沾着一些,对吗?”
“是的。平常不杀鸡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穿着它在外边走,所以不可能到那个地步。那件外套我只在冬天穿。”
“一审和复审的时候,没有人对血迹的量提出过疑问?至少没有成为争论的焦点,对吧?”
“没有。”
“嗯。不过话说回来,被告没有明显抗争的意思,怎么审理还花了那么长时间?整整九年啊。”
“当时杀人事件接连不断,法院里人山人海,每到准备审理我的案子时都会有重大事件插进来,审理几经延期。还有就是精神鉴定花了些时间,前前后后一共弄了四次。”
“那个说曾在姬安岳的河合伐木场附近看到过你的人,是不是伊达屋的老板?”
“是的。”
“他是从复审时才开始出庭作证的?”
“是的。当时连我都被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会跑来参加复审?如果他真的看到过我,应该一审时就出现啊。其实他也是被峰胁逼的,伊达屋涉嫌卖淫,警方以此随心所欲地支配他们,他们无法违逆警方的要求。指认现场的时候也一样,一旦伊达屋的人说了什么让他们不快的话,峰胁就会得意扬扬地叫嚷,让伊达屋从明天起停业整顿。”
“虽然案发当天你没去,但确实曾因筹措资金之类的事,去过河合的伐木场几次,对吧?”
“嗯,没错。”
“还有一点。复审时,曾经有小孩儿出庭作证?”
“是的。”
“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虽然是案件的第一发现者,但一审的时候他们还太小,无法作证,所以才在二审的时候出庭?”
“不,不是这样的。那两个孩子一审时就上过法庭,不是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就是三十八年(一九六三年),年纪较大的那个孩子已经在念高中了。”
“是兄弟俩吗?”
“是的。”
“两个都是男孩儿?”
“是的,两个都是男孩儿。只不过一审时他们只说了一下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而到复审时,哥哥突然说当天似乎曾在现场附近看到过我。”
“原来如此。”
“我觉得这也是峰胁他们支使的。”
“嗯。”吉敷点点头,思考了一阵。恩田一言不发地等着。
“情况很不妙啊。”吉敷说道。
“没错。但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既然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再这样傻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杀掉的。听别人说,只要不断提出重审申请,死刑就不会执行,我也稍稍放心了。”
吉敷瞥了恩田一眼,他的理解并不准确,之前就曾出现过“孙斗八”这个在重审申请审批中被执行死刑的前例。要是只要提出重审申请就不会执行死刑的话,被判死刑的囚犯必定会全员提出重审申请。然而这些话,吉敷无法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能请您想办法帮帮忙吗?”
恩田有气无力地问道。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在拉家常一样,听不出丝毫期待之情。
“恩田先生,”吉敷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正如你刚才所说,我是名刑警,所以目前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我的能力有限。按理说,我连这样的事都不该做的。”
“嗯,我理解。”恩田依旧有气无力地说道。
“接下来我要是再插手你的事,就是违反规定,做刑警职权以外的事了。我这名刑警就做得不称职了。”
恩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辞职不再做刑警,也要把你这件案子彻底查清。嗯,反正我对现在这份工作也没有多少留恋,我这辈子不指望出人头地,家里也没有家人拖累……”
吉敷一边说,一边感觉这样说话实在太傻,不禁嗤笑起来。把这些事拿来和一个死刑犯讲,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身处无底深渊之中,但听完你的讲述之后,才发现你的景况更糟。相对而言,我已经好很多了。”
吉敷抬头一看,只见恩田正静静地笑着。
“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工作也挺忙的,毕竟我只是名刑警。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想来总会有地方收留我吧。”
说着,恩田之妻的面容浮现在吉敷眼前。她独自一人对着喷泉发表演说的样子,以及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厅里,只身一人面对峰胁的样子。听恩田说,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之后的四十年里,她每天都这样日夜奋战着。支持着她的究竟是什么?是一股怎样的力量,竟然能让一个身处深渊底部的人如此坚强。或许,这股力量与自己体内的力量完全相同。
从吉敷的角度出发,唯一能说清的,是他心中已不再有愤怒和怨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缥缈的东西。因为那东西一直深埋在内心的最深处,平日里很难觉察到。但每到雨夜,独自一人心情平静之时,它便会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就像一种无上的救赎。
不,不仅如此,那种感觉就是一种荣耀。尽管微不足道,但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自己心中才会有一种绝不能输给任何人的自负。没有了它,自己便与垃圾草芥无异。
“我是刑警组织里的人,按理说我什么都不能做,不能给同僚们添麻烦。然而,在刑警之前,我首先是个日本人。面对这种事,我必须采取行动。冤假错案是警察的耻辱,更是日本人的耻辱。”
恩田幸吉缓缓弯下上半身,额头贴在面前的桌子上,白发斑驳的头顶对着吉敷。两人默默无语。吉敷怀着一股难以表达的心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8
其后一阵子吉敷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无暇顾及恩田的事。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周,十一月十日,吉敷终于挤出点时间。时隔多年,再次坐上由上野向北开去的夜行列车。
躺在卧铺上,独自一人喝着罐装啤酒,从窗帘的缝隙遥望日暮西沉的窗外,吉敷不禁想起以前多次和通子一起乘坐夜行列车前往盛冈的情景。
不,“前往”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应该说是“返乡”才对。在通子还是吉敷之妻的那六年里,盛冈也是吉敷的故乡。仔细想想,“结婚”这种仪式还真是不可思议。两个陌生人彼此相遇,然后入籍改姓,摇身一变就成了比兄弟姐妹还要亲密的亲人,彼此的故乡也会共享。对吉敷而言,结婚前,盛冈完全是一处他从未到过的异乡之地。结婚后,那片土地竟成了自己的故里。而如今,那个北方城市已再次变得陌生,不过却和尾道、仓敷一样令人怀念,没有任何差别,用“故乡”这个词去形容也不会让他感到丝毫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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