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明的父亲,千叶的奶奶的老伴、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葬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戒名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大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挺欣赏父亲的。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多的是——身边也是,电视上也是,学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着的父亲,亘觉得相当有性格。他其实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归根结底,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亲三谷邦子对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尽管丈夫只是默默地点头倾听,邦子还是乐此不疲地跟他说有趣的事、生气的事、需要稍为商量的事、虽属事后认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还是“宝贝儿子”的亘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的亘虽像煮成了有嚼头的意大利实心面似的东西,由‘宝贝儿子”到作为一个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这条‘芯’,让亘只说一句“还好”其余则沉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或者说,是邦子身上没有、但亘身上传留的明的遗传因子所为。
尽管如此,今夜在“还好”之后,二人走向电梯间时,亘心中有点动摇。他想跟父亲说说——各种事情,
真的有幽灵吗?大家都信得发狂、热得发烧的事情,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自己也附和为好吗?否则会被排斥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吧?可我为何还会被责骂是‘最讨厌的三谷’呢?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吗?该怎么做,才能不对的事说不对,也不至和别人吵架呢?
还有,那个一言不发、似乎与外界隔离的大松香织。哎,爸爸,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就像电视游戏里出现的,被禁闭在塔里的公主一样。真的有那样的女孩子。我,有点牵挂那个女孩子。我总在想她是怎么样的。爸爸也有过这种心情吗?
许多话搅和在脑海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就到了家,
难得三人一起吃晚饭,邦子忙着向明报告各种事情、商量事情、打听情况,总之很热闹。母亲很高兴,这种心情也传给了亘,晚饭吃得很香。
吃完饭,亘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厨房去,刚站起来,电话铃响了。亘一手拿起话筒。
寂静无声。
“又是那样?”邦子停下筷子问道。
“还是那样。”亘答道,放下话筒。
“这阵子老有这种沉默的电话”邦子皱着眉头,“好可怕。”
明扭一扭头,往电话那边看一眼,
“大体上在这个时间里打来吗?”
“一般是在白天——昨天也是,对吧,亘?”
“对,连续两次。”
“亘也有接过?”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头望一下电活。
“调成录音留言电话怎么样?”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么性骚扰电话。而且,千叶的奶奶打过来时,弄成留言电话的话,事后可得费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亘从冰柜里取出雪糕,拿过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饭桌,此时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亘叫道,扑向话筒,他想跟昨天一样。吼它几句。所以一开始威吓性地来了个粗声粗气的“喂喂!”
这一来,一个极爽朗、真正祖旷的声音回应道:
“哟,亘啊?来劲嘛。”
如假包换,是千叶的悟伯伯。亘泄了气。
“哎呀,原来‘路’伯伯。”
“‘哎呀’就算问候啦。你挺好吗?”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经上学念书的孩子,没试过拒绝上学吧?”
“没有没有。”
“没被同学欺负、勒索吧?”
“没有没有。”亘笑出声来,“大伯,您看坏新闻太多了吧?”
“是吗?现在的学校,跟江户时代的监牢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上,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看来电视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有呢!”
“落后啦,五年级了吧?初恋得试试啦。周围没有一见钟情的女孩吗?”
悟伯伯近来老拿这话题取笑亘,是见怪不怪的说辞。可是,今晚这话却鲜明地敲击着亘的耳鼓。亘疑心自己的脸红了。心一慌,差点脸红起来。
说到“一见钟情的女孩”。亘的心目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大松香织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瞳仁。
“没、没有啦。”亘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张地说道,“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嗬,那太遗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觉亘的内心活动,“你妈在吗?”
“在。今天我爸也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怪腔怪调起来。世上也真有新鲜事哩。那让你爸听听吧。”
“是‘路’伯伯,”亘话音未落,明已来到亘的身后,从亘手上接过话筒,然后少有地正颇厉色告诫亘道:“得好好说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岁。三谷悟在十六岁的秋天从当地的高中退学,继承家业,现在仍照旧经营着祖业。他和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明恰成对照,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房总的人。对大海、渔船和海上垂钓喜欢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