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1:事件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身子,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來,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挺,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唇紧闭,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性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痩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12
告别仪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虽然很冷,但风并不大。藤野凉子放了心,因为她讨厌在雨雪天外出,讨厌在排队等候上香时忍受潮湿袜子的冰冷触感,也讨厌在刺骨寒风中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她冒出些许自我厌恶的情绪。
学校作了安排,让学生们尽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灵仪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参与哀悼,不过并没有强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会场。因此,学生们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跟着家长一同前来。那些平时早已看惯的面孔,一旦和家长并列在一起,似乎会变得跟往常有些不同。凉子心想:我们这些孩子,在分别身处学校和家庭这两种不同的社会单位时,连相貌都会发生变化吗?
人群中有两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许是柏木卓也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跟随父母前来的,碰面后立马认出彼此,于是便聚集在灵堂的角落,小声而热烈地交谈起来。
“听说柏木是转校生。”紧挨着凉子的古野章子说道。她两眼追踪着飘荡的青烟,稍稍仰起脸,轮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学时转来的吗?”
“嗯。听说是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县。”
“我还真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上过香,退出柏木家的吿别式会场,来到大堂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几乎全都滞留在大堂,凉子和章子却和大伙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首先提出一起来告别仪式的是章子。凉子原本就想邀请她,这下可谓正中下怀。由于各自的父母都无法出席,她们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这边的电话刚挂断,仓田真理子的电话就来了:“小凉,我们在哪儿碰头呢?”真理子一开始就打算跟凉子同行,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真理子一直都是个善良亲切的好朋友,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想到这里,凉子的良心又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已经这么想了,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个人—起去吧。”
听到凉子的这番答复,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戏剧社的古野吗?”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么合得来。古野说话可尖刻了。反正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参加戏剧社,是为了将来能当明星,出风头,对吧?
真理子有点想当然了。古野章子并不想当明星。她的目标是剧作家。她说话确实挺直来直去的,但绝对没有恶意。
于是,一路上真理子都闷闷不乐的。想和凉子单独来却未能如愿,这份失落让她不停地耍着小性子。章子当然看得出来,却权当一无所知。
凉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会比平时更令人讨厌。她会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善良本性,闻到线香的味道就抽搭个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遗像就泪流满面,最后索性抱着凉子号啕大哭。真让人不爽。
因为凉子不想这样。
凉子很清楚,自已绝不会如此动情。
然而,她也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内疚。
因此她觉得,待在同样两眼干巴巴的古野章子身边,心中的负担便能减轻不少。这就跟发现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绩单时从高木老师眼神中获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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