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要说不好嘛……」
「不过,也真是突然。我每天都会过来,昨天这时候,阿德可没半点异样。这么说来,有件对阿德而言不太好、对你来讲难以启齿的事,跟着今天的日头一起蹦出来了?」
「是,您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今天一早就下雨,日头没露脸就是了。」
「别挑我的语病。」
佐吉哈哈一笑称是。然后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南辻桥边,不是有个幸兵卫杂院吗?」
「啊,我知道,在柳原町三丁目吧。」
每天离开这里之后,平四郎便会到那一带巡视。管理人名叫幸兵卫,杂院因而得名。那是座小杂院,户数比铁瓶杂院少。
「有人想从那里搬过来我们这儿。今天早上,幸兵卫带人过来看。您也知道,八百富还有善治郎掌柜那里,都一直空着。」
「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
佐吉抚着后颈苦笑。
「这么说有损口德,不过幸兵卫爷有些心机。之前他很亲切地对我说,像铁瓶杂院这种大小的地方空着两间房,想必很头痛,所以一开始我也很高兴。」
佐吉来铁瓶杂院前后那阵子出了一些事,且初来乍到也还不习惯;但连续走了两户房客,又有一户出了离家出走的女儿,佐吉的确是对凑屋不好交代。有新房客要来,他想必很高兴。
「哈哈——!你且别说,我猜到了。」平四郎点点头。「幸兵卫会做的事,我料得到。那个老头,一定是想把他手里的烫手山芋丢给你吧?」
「似乎正是如此。」
幸兵卫早已年过七十,外表又干又瘪,但脑袋显然还灵光得很。
「这老头真是大意不得。」
想搬来的房客,是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名叫久米。
「幸兵卫杂院的久米。」平四郎喃喃说着,往回忆里找。「该不会是那个青楼出身的女人?眼尾像这样吊起来,像狐狸一样。」
平四郎用两根指头提起眼尾,佐吉一看,双手碰地互击了一下。
「就是她。打扮得很朴素,却怎么都甩不掉脂粉味的一个女人。」
「是吗……。我也不太记得名字,只是那张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还有声音也是。那声音好像从头顶上发出来似的。」
「嗯。幸兵卫杂院的人连成一气讨厌那女人,简直把她当粪坑里的蛆。」
「只是,幸兵卫爷说,付房租的规矩倒是不坏。」
「这个嘛……」平四郎皱起眉头。
「若是付钱爽快,再麻烦的房客,幸兵卫也不会轻易放手。那个老头的心脏长得跟算盘珠子一个样,走起路来还会答答作响。再说,幸兵卫杂院的人,可说是靠讨厌久米团结起来的。杂院就是会这样,有个共同讨厌的对象,其余的事反而好办。」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这里那个讨厌鬼就是我了。」
平四郎失笑。「怎么,你今天倒是挺泄气的嘛。」
「哪里,没这回事,只是学了点乖。」
佐吉说道,视线落在长助墨迹尚未干透的习字上。习字纸上写着「ちょうすけ」(长助的日文拼音)。想来是先教他学写自己的名字。
「你也尽力了。不久一定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
「但愿如此。」
据说久米刚见面便对佐吉态度亲昵,最后还甩着袖子,说他是深川长得最俊的管理人,明天就想搬进铁瓶杂院,非常起劲。
「危险哪!」平四郎皱起眉头。「刚才说到幸兵卫,他是头老狐狸,算盘精得很。久米搬家这事儿,我总觉得背后有文章。」
「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表面上是在东两国的——店名叫什么来着?一家茶水铺工作。」
「嗯,她本人也这么说,但实情呢?」
「哎,说什么女侍、女仆的,只是表面话,其实是卖身的。」
茶水铺或小餐馆暗地里雇用女子来卖春——规模虽有大小之别,却不罕见。此举当然违法,一经发现脱不了罪责。
「她是青楼出身的,应该本来就知道门路吧。大概赚了不少,否则幸兵卫——不,就是这样,幸兵卫会赶久米出来才叫人想不透。不过,这件事和阿德大发脾气有什么关联?」
佐吉仰头,不住沉吟。他年纪虽轻,但个性相当稳重,至今也没见他露出过激动不安的样子。今天却偏偏显得为难。平四郎不禁感到奇怪。
「你怕不知怎么应付久米那种女人?」
平四郎本身是如此,便随口问问,而且也深信会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佐吉摇摇头。
「倒还好。我认为那位久米姐不是坏女人,也不怕。」
平四郎感到惊讶,但在泥土地口乖乖等候的小平次似乎是大吃一惊。他发出大声:
「呜嘿。」
「像她那种人其实很容易懂。」佐吉接着说,然后浅浅一笑。「有这么令人意外吗?」
小平次不是朝着屋内,而是看着外面。接着又说了声「呜嘿」,站了起来。
随后又说:「呜嘿——爷。」
「啊?什么?」
平四郎转过头朝门口望,小平次拭着额头解释道:「刚才那几声不是惊呼。是牛迂的卯兵卫爷来了(注:「卯兵卫」的日文发音正是「呜嘿」)。」
话还没说完,卯兵卫便牵着长助的手露脸了。这位杂院管理人,以前照料过长助在牛迂故世的母亲。长助由佐吉收养之后,也经常像这样来探望。
「打扰了。」他的声音又粗又涩。
「我刚好到附近,就来瞧瞧长助。方便打扰一下吗——哦,这不是井筒大爷吗,您辛苦了。」
阿德与久米间的事,原本佐吉就「不方便说」,这么一来又更难打听了。平四郎无奈地站起身来。要问阿德是不可能的——有遭竹签刺眼的危险——因此平四郎往南辻桥方面去。他想,直接问久米也是个办法。
她若当真打算明天就搬到铁瓶杂院,这时候应该正忙着准备。即使是俭朴的杂院生活,女人家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行李。
他料中了。踩着幸兵卫杂院的水沟盖进去,便看见久米家门口的矮屏风敞开。她本人正在架高的木头地板上拿着粗绳绑一件大行李。
「久米,你一个人准备搬家啊?」
一听有人叫,女人眨着细小的眼睛回过头来。一认出来人是井筒平四郎,便尖声道:
「哎呀,这可不得了。大爷,您有什么贵事?」
平四郎踏上泥土地,双手揣在袖里,低头看久米。
「我听说你要搬到铁瓶杂院。从这里到那里是不远,不过搬家可是件大工程。」
「您要帮忙吗?哎呀!您人真好。」
久米向小平次抛去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哎呀,多令人高兴呀!」扭了扭身子。
久米长得并不出色,身材也骨粗肉瘦的,就近一看,头发似乎也日渐稀薄,发髻小小的。也许是多年来不自然的生活,令她年华早逝。
话虽如此,她并未失去活力,也没有不健康的样子,轻手快脚地招呼平四郎与小平次入内,用相当高档的茶具款待他们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