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会是阿红告诉他的吗?」卯兵卫喃喃说道。
油灯火光晃动,照得年老的管理人脸光影参半。
「每次我一提到善治郎,阿红都笑着打断我的话,说事情都过去了,她不恨他,他也很可怜。」
「但是,既然长助来到这里,那就表示至少善治郎住在这里的事,阿红是知道的?」
平四郎说完,双手交抱搁在胸前。阿红是怎么知道的?是从成美屋的下人那里问出来的吗?她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知道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善治郎在铁瓶杂院这里,并非孤身一人。阿红那时苦苦哀求都得不到许可,如今善治郎却在成美屋老板作主之下,有妻有女。
知道这件事之后,原本对善治郎早已放弃的感情——不,对当初或许能够抓住的幸福的憧憬,可能便在阿红心中油然而生,所以阿红才告诉儿子长助——你真正的爹,是大铺子里的掌柜,住在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里喔。
初遇长助时,他盲目地死命抓住平四郎不放。那孩子有些受伤的小脑袋,是不是一时分辨不了武士和商人,眼里有的只是父亲的身影?
「长助在佐吉那儿住了将近半个月,但善治郎却没发现长助——管理人收留的迷路小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
平四郎一这么说,佐吉也点头。
「长助也没认出善治郎。」
卯兵卫的手抚着宽大的额头。眼角似乎红了,但看不清。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长助待在这里了。我带他回去。佐吉,受到这么多照顾,真是谢谢你了。回头我会再来道谢,麻烦向你爹打声招呼。」
佐吉扬起双眉,平四郎也看着卯兵卫。卯兵卫愣住了。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不是佐吉的爹吗?」
佐吉笑了出来,平四郎也笑了。只有卯兵卫不明所以。
「我就是管理人。」佐吉正色说道。「我想和您商量一下,卯兵卫爷,若长助肯的话,可以让他留在我这儿吗?刚才您也说了,您要带孩子也不轻松吧。若您不嫌弃,请让我来照顾长助。」
卯兵卫眨巴着小眼睛。
「这么做当然好……可是,善治郎不会有好脸色的。」
佐吉耸耸肩,很干脆地说道:
「那一家人要找其他的住处容易得很。」
卯兵卫去看长助时,他在阿缘夫妇家睡着了。和阿缘的孩子们脸凑着脸,手脚挨着手脚取暖。
看到这样子,卯兵卫似乎放心了。阿缘上前打招呼,说长助真的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已答应帮忙佐吉照顾长助。
「长助也——哎,好不容易知道了名字,却和我家老大同名呢!真是——长助和佐吉很亲呢。而且和宫九郎也很要好。」
「官九郎?」
「乌鸦。」佐吉和平四郎异口同声地回答。
「长小弟很会画画,画了很多官九郎的图。翅膀张得大大的,像这样在飞的样子。」
卯兵卫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平四郎注意到了,但还没来得及问,卯兵卫便垂下眼睛,诚恳地说道:
「我也会不时抽空过来。长助就拜托了。」
接下来几天,平四郎和佐吉找善治郎谈了几次。善治郎像挨打的狗似地垂头丧气,频频道歉,却绝口不提收养长助的话。不仅如此,几乎是哭着恳求千万不要让妻子女儿知道这件事。
佐吉没有在言语上为难善治郎。听着善治郎的话,频频点头应声地听善治郎说:铺子对我恩同再造——当年善治郎只是个孩子,险些就要成为路边尸,是成美屋把他捡了回来,栽培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因此成美屋交代的事,他怎么也无法忤逆。
「但是,你不是也有家室了吗。阿红不行,为什么现在的老婆就可以?」
成美屋行事也太随兴了——平四郎正要这么骂时,佐吉平静地说道:
「那是因为善治郎现在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
善治郎的脸色立刻白得像刚洗好的白菜。
「还有,女儿也是成美屋老板的孩子。因为老板娘善妒,他没胆包养,于是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推给了善治郎。」
善治郎开始发抖,连放在膝头的手也抖得厉害。
「就算这样……我……我也很满足。」
「那就好。谁也不会说你的不是。」
三天后,善治郎一家离开了铁瓶杂院。
但是,平四郎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种事是指?」
「善治郎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这件事。」
「哦,」佐吉微笑,「是久兵卫爷。他把这件事情写下来,留在这里。」
平四郎想起带长助到佐吉家时,他好像正在看笔记类的东西。
管理人真可怕。
「简直就和间谍一样,大意不得。」
「久兵卫爷的确很像。」
「混帐东西,你也一样。」
长助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只要让那孩子在铁瓶杂院日子好过就好——樱花盛开时,平四郎相当忙碌,除此之外并没有多想。
直到有一次,碰巧自成美屋前经过。
过去也曾路过几次,但若非有事,梳妆铺这种店家不会引起平四郎的注意,因此他也没留心过。这回是因为脑子里记着长助的事情,才会留意到。
「咦,这个……」
小平次也注意到了。
成美屋的招牌,在商号旁画了一只展翅的鸟。从鸟喙的形状看来,多半是老鹰吧。
平四郎晃进店里,对堆满笑脸的伙计说「没别的事,不过想请教一下」,问起招牌上老鹰的缘由。
「是这样的,上一代的老板梦见金色的老鹰,画出来后,店里生意突然兴旺起来。从此,为了讨好彩头,便画上去了。」
平四郎双手揣在袖子里回到路上。然后,再一次抬头看招牌。
长助经常画的鸟,原来不是官九郎。他这才明白卯兵卫当时为何会露出诧异之色了。
明白归明白,也无可奈何。
平四郎「哼」了一声。
告诉他老鹰由来的成美屋伙计,不知是机伶个什么劲儿,包了个红包递过来。就拿这买点心给长助吃吧!嗯,就这么办。
他喊小平次说「走吧」,小平次便回道:
「就买长命寺的樱饼吧。」
平四郎一惊。小平次这家伙,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平四郎忙不迭抬起脚步,小平次快步跟在后头。只见樱花满枝桠。
Chapter4 卖身妇
井筒平四郎既不是呆头鹅,也不是柳下惠,但这辈子没有花钱买过女人。
为免误会,先把话说在前头。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使得女人芳心荡漾,投怀送抱,用不着花钱买吗?没这回事。井筒平四郎的长相,活像一头劳累苦干之余打起呵欠的马。个子高却驼背,看来比实际年龄的四十六更显老态。「定町回同心」(注:同心的职称之一,又称「定回同心」,工作内容以巡视市容、侦查犯罪、逮捕犯人为主)的卷外褂(注:同心平日执勤时,身穿轻便和服,外罩外褂,但为与一般武士有所区别,将外褂下摆向内塞入腰带,称为「卷外褂」)威风气派,帅劲十足,是人人称羡的江户风情之一,可这也得看人穿。平四郎的卷外褂总是垂在他清瘦的身体两旁,好比泄了气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