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好女色,是吗?」
「是的。总右卫门的年纪应该是比平四郎兄长了十岁。」收废纸的又嘻嘻一笑。
在难得一脸正色的井筒平四郎前端坐的这名收废纸人,当然不是真的收废纸人。此人名叫辻井英之介,与平四郎同为南町奉行所同心。
英之介与平四郎相差十岁,但由于双方父亲是好友,自幼便情同兄弟。英之介为辻井家长男,是父母盼了许久才盼到的孩子,当然宠爱有加。但他天生就是个不听话的小淘气,一年到头晒得跟黑炭一般,再加上他儿时身材娇小,平四郎都叫他「黑豆」,对他相当疼爱。
与平四郎同样继承亡父之后的英之介,英明果敢不负其名,因此任职数年后便被任命为「隐密回」,现今依然任此职司。
隐密回同心不住八丁堀。虽同为同心,但担任其他职司的同心既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人。平四郎是恰巧从小认识,但即使是这种例外,自对方被任命为隐密回起,便无法轻易上门拜访,且他们表面上从事何种职业、以什么名号生活也变换不定。
隐密回同心甚至不让家人知道自己当前的住处与所用的假名、职业,一旦离家,便可能大半年不归。而这个家的行当,表面上也与公家无关。英之介在杂院里的名牌上,写的应该是卖药小贩。
打从凑屋与佐吉的事开始悬在心里,平四郎便立刻想到借助英之介的力量。因「黑豆」比任何人都开诚布公,且身为隐密回,也能够为平四郎提供最确切的建言。
而这英之介正嘴角含笑,说平四郎杞人忧天。平四郎这半个月来,第一次感到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
「是吗……是我多虑了啊。」
他搔着后颈喃喃说道。
「我认为,平四郎兄身为定町回同心,这一向的做法绝对没错。」英之介说道。「在铁瓶杂院这方面,正如平四郎兄所做的,安抚住户、鼓励年轻的管理人、静待风波平息,是最正确的做法。要说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平四郎兄不在意,而正在眼前进行,我既不这么认为,也没有这种感觉。」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点头嗯了一声。
「平四郎兄会如此烦恼,是因为那位名叫佐吉的年轻人,自凑屋返回时,样子看来实在是太过颓丧,而且心神不宁,是吗?」
「是没错……」
当时的佐吉,样子太不寻常了。即使因再次失去住户而遭凑屋痛骂,也不至于如此吧。再加上这句话:
「我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就是这句话,令平四郎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所以我才会突然想到,佐吉会不会是在自己也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凑屋利用来进行什么不良企图。」
「以铁瓶杂院为舞台的企图吗?」
「应该是吧。」
「以那个杂院为舞台,能够行什么奸计?」
平四郎想了想:
「说的也是,那个杂院再平常也不过了。」
卖卤菜的阿德,子女成群的豆腐铺,妖娇的久米……,众人的面孔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
「应该没办法吧。」英之介说道。「凑屋是大商人,若非事关大笔金钱出入,不会乱来的。」
这点道理我也懂啊……平四郎心想。即使如此,佐吉那六神无主的模样,实在令人挂心。他可能受骗,可能遭到利用,又或者对我们有所隐瞒。至少,依平四郎的感觉,一个心思单纯、花木匠出身的年轻人,受远亲地主所托,无奈之下答应了杂院管理人的工作,吃着苦头慢慢成长——此般情节恐怕不足以解释。
果然,英之介仿佛看穿了平四郎的心思,说道:「的确,幕后似乎有异。」
平四郎一下抬起头来。
「搞半天,不就是我想的那样嘛。」
「不不不,请先别急。」英之介摇摇手。「我所说的幕后,应该不是与凑屋的买卖或是身家财产有关的大事。」
英之介说完,微偏着头,若有所思。
「幕后有异……有些内情。只是,我倒觉得其中牵扯到的,不是凑屋这块大招牌,而是凑屋家门里的事。」
「家门里的事?」
「是的。原本那个名叫佐吉的年轻人,就是凑屋的远亲吧?无论他是遭何人利用,或是隐瞒了些什么,应该都是与凑屋这个『家』有关。仔细想想,凑屋一根手指便可号令上百上千人,却特地去找个年轻的远亲来,的确很奇怪。假使佐吉远亲这个身分是假的,又何必特地找借口把他带来这里?可见得这不是奸计阴谋,而是有什么内情或理由在内。」
平四郎缓缓点头。的确,英之介所言极是。尽管至今他从未如此想过。
「今后我也会帮忙平四郎兄调查。」英之介说道。「关于佐吉这名年轻人的身分,现今凑屋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很多都最好调查一下。调查的结果,我会交给平四郎兄的。」
「可是,我……」
平四郎才说了几个字,英之介便定睛凝神,准备细听。如此郑重其事,反倒让平四郎感到难以为继,而闭上嘴巴。
「我什么?」英之介催他说下去。
平四郎有些难为情,擦擦下巴。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既懒又无能,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佐吉忙。」
英之介付以一笑。「不试试看不知道吧?」
「话是没错,要是失败了呢?对方可是凑屋啊。」
「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凑屋,搞不好是佐吉。」
「喂喂——」
英之介愉快地笑了。
「平四郎兄一点都没变,真教人高兴。」
「我没变?」
「是的,丝毫没变。」
「无能如我,想变也难吧。」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是个大好人这一点完全没变。」
英之介拿起叠放在身旁的手巾,啪地展开来罩在头上。然后,再一次抬眼看着平四郎。
「平四郎兄,你可要小心,你必须表现如常。心里所想的,佐吉与凑屋间的关联、铁瓶杂院今后的发展等难题,以及拿我当手下东查西找的事情,千万不可写在脸上。」
「『黑豆』,我可没有拿你当手下!」狼狈之下,平四郎喊道。「那么不要脸的事,就算是我也做不出来!」
英之介莞尔一笑,迅速罩上手巾。手巾一上头,立刻变回来访时那张收废纸的人的脸。
「那么,我们该出去了吧。」说着,他站起身来。
当晚,菜肴里出现了初鲣(注:初夏时最先捕获的鲣鱼,江户人视为绝品美食)。然而平四郎却不怎么动筷子,甚至连细君惊讶地察看他的脸色也没发现。
「凑屋家门里的事。」
「不试试看不知道。」
这件事要由我这种人来管,会不会太过棘手了?
「别管了。」
但是,这次实在不能不管。
「相公。」细君喊道。「相公。」
平四郎眨眨眼。
「嗯?」
「看你都没动筷子,身体不舒服?」
平四郎看看晚饭,看看细君,然后视线又落在晚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