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不,我没事。」
说着,又一次细细瞅着细君的脸。
「你也真有能耐,竟能嫁给我这种又懒又无能的人。」
细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突然这么说?」
接着,突然脸现光彩,膝行而前。
「既然相公这么体恤我,那么为我添件新衣吧?」
平四郎默默进食。
细君也默默伺候他吃饭。饭后喝茶时,收拾了残肴的细君,自厨房传来忍俊不禁地偷笑声。
于是,平四郎也笑了笑。细君是笑给平四郎听的。
「明天,到铁瓶杂院去露个脸吧。」
平四郎大口喝茶。
2
井筒平四郎收到「黑豆」那封厚实的信,是在与扮成收废纸的黑豆见面后,约莫二十天的事。此值月份早迭、梅雨纷纷,在平四郎的住处同心杂院,细碎的雨滴滑动般濡湿了薄薄的屋顶。
送信来的是平四郎的细君。细君持家之余兼了一份差事,这在同心妻子间并不罕见。她每三天便出门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名号挺气派的小学堂「樱明塾」,教导孩子们习字。今天也是习字的日子,细君午后回到家,解开包着习字范本、笔砚盒的包袱巾,发现里头藏着一封信,一见名字便赶忙送过来。
这一天,平四郎躺在自己的寝室里。他可不是躺着装派头,而是真的倒下了。实际上连自个儿小解都不成。
原来,是所谓「闪到腰」找上了他。
「相公,疼得好些了吗?」
来到枕畔的细君,脸上亦带着些许担忧的神情。她本来说今天不到学堂教课,平四郎回道有小平次在不要紧,挥着手要她去了。毕竟有几分怕羞好面子,不愿细君听见自己唔唔呻吟。
「比昨晚好多了。」
说完,平四郎边听细君说话边接过信。他人在榻上朝右横躺,双腿微缩,像个婴儿。因为这个姿势最舒服,他就这么躺着打开信。
「哦,是『黑豆』写来的。」
平四郎说道,细君哎呀了一声。「是那位和你很要好的辻井爷吗?」
「对。」
「你委托他什么事?」
细君也知道「黑豆」辻井英之介现任隐密回同心。
「小事,没什么。」
「不过,见包袱里有信,还真吓了我一跳。简直像变戏法一样。我收好东西回家时,包袱里头是没有信的。」
「『黑豆』真的会变戏法啊。」平四郎边摊开信纸边说。「说到信,他那个人没啥弱点,只是从小字就写得糟。」
细君瞄了文面一眼。
「笔致不差呀,就是有些个性而已。倒是相公,你躺成那样看信,看出来的字当然是歪的了。我扶你起来吧?」
平四郎连忙哀叫使不得,说着肚子饿了弄点东西来吃,便把细君赶到灶下去。昨天什么都不想吃,光是躺着就够他受的,现在有食欲便值得庆幸了。
信的开头简单扼要。前文没有几句,正文有三。首先便是关于铁瓶杂院的佐吉的身分。
佐吉为凑屋远亲的说法,看来并非造假或讹误。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佐吉为凑屋主人总右卫门兄长的独生女之子,即侄女的儿子。
凑屋的身家,是总右卫门赤手空拳打出来的。他的前半生与出身来历有许多不为人知之处,因此总右卫门兄长其人,在何处以何营生又是何等人物、是否曾助凑屋发展,「黑豆」信中表示目前尚不明白。凑屋与「胜元」老一辈的佣工亦几乎无人见过总右卫门之兄。
这名兄长的女儿,名叫葵。这名字就一般小老百姓的女儿而言,是雅致了些。这女子据说是约二十年前出现在总右卫门眼前,当时她手上便牵着佐吉了。佐吉那时应该五、六岁左右。
说到二十年前,正值凑屋以成功鲍参翅盘商之姿,于筑地开起现今的店铺。总右卫门声威大振,也因此葵才会孑然一身地带着佐吉前来投靠。
葵在躲谁呢?再蠢笨的人也猜得出,定是她丈夫。据说逃到凑屋时,葵和佐吉的脸上、身上,处处是被殴打的伤痕。「黑豆」特地注明,这一点是凑屋现任的女佣领班向前几年过世的女佣领班打听来的。
总右卫门将葵和佐吉纳入翼下,待他们有如家人。此时,总右卫门自己才迎娶名叫阿藤的妻子不到一年,收留葵母子短短几个月后,长男便出生了。老一辈的佣工说道,那阵子是凑屋家里气氛最明朗、最热闹的时候。
佐吉在凑屋健康地长大。当然,他不是凑屋的继承人。主人有儿子,且继长男之后又过两年,次男也跟着诞生,更没有佐吉出头的余地。然而总右卫门似乎很中意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不时带他前往集会或盘商同行家,据说身边也有不少人误以为佐吉是凑屋的长男。
在此种状况之下常有的事:总右卫门越是疼爱佐吉,他的妻子阿藤与佐吉的母亲葵之间,关系便越是恶劣。
阿藤姿容出众,待字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美女,娘家是颇具规模的料理铺。其实,她嫁给总右卫门之后,明石町才开起凑屋出资的料理铺「胜元」。「胜元」的厨师是自阿藤娘家出师的,经营的基础也全来自于阿藤娘家的教导。总右卫门即便是凭一己之力闯出一片天,仍非名门之后。会把这样一个女儿嫁给他,其中自然免不了儿女情爱,但关键在于阿藤的父亲看上总右卫门的才干,认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此事在筑地一带据说相当有名:婚礼当时,阿藤的父亲还肆无忌惮地大发豪语,说他不是嫁女儿,而是买下总右卫门这男人的将来。因此当凑屋还是个年轻盘商时,他便大力予以援助,为他担保、当他的后盾。
换言之,阿藤是背负着父亲的光环,下嫁给总右卫门的。一名如此高傲的女子,对依恃自己丈夫保护而舒适度日的葵,以及受到等同于继承人待遇的佐吉,自然不会有好感,摩擦龃龉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恶劣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葵在投靠凑屋满四年、佐吉十岁的那年秋天,突然消失踪影,离家出走了。
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葵留了一纸书信给总右卫门,内容是为至今的照抚表达谢意,托叔叔代为照顾留下来的佐吉。也就是说,葵独自离开了凑屋。于是,佐吉形同遭母亲遗弃。
对于葵的出走,凑屋内的看法至今仍分为两派:一是认为她被阿藤撵走,一是认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跟着那男人走了。只是,持前者同情葵看法者较为不利,原因自然在于若她真受不了夫人的阴损欺侮,不可能留下佐吉不顾。
平四郎卷着长长的纸卷,唔的沉吟了声。心想,原来佐吉从小就开始吃苦了。他这一声牵动了腰部,这次真的因腰痛而唔唔呻吟起来。
灶下有开伙的动静,大概是在烫青菜吧。小平次的话声不时传来。
至于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平四郎倒也略有所闻。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是从父亲的名字取了一个音,加上长男次男的区别,分别叫做宗一郎、宗次郎。宗一郎将来要继承父亲,届时应该也会继承总右卫门的名号。但据市井传闻,这两人才干平平,远远不及父亲,要说长处就只有生性老实,不会花天酒地狂嫖滥赌。不过平四郎倒认为第二代是这种安全牌反而好,众人大可不必为凑屋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