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而且,久兵卫说服了她,」弓之助接着说道,「富平……怎么说就不知道了……毕竟病得起不了床……」
杀手来了——当天夜里,阿露是这样告诉阿德的。杀手来了,杀了哥哥。
杀死太助的,终究是凑屋派出来的人手吗?还是阿露下的手?或者是久兵卫本人?
「无论如何,她都骗了阿德。」
对平四郎来说,这一点才教人感觉最不舒服。话虽如此,事到如今若要把实情告诉阿德,感觉更糟。
「阿露也不愿意欺骗阿德吧。她内心想必是很过意不去的。」
「那么,姨爹,」弓之助硬要转变话题似地,发出反常的活泼声调,「姨爹对于葵长眠于铁瓶杂院的哪一处,有想法吗?」
「没有。」弓之助话声才落,平四郎便接着回答。「猜不胜猜。」
「那么,您打算把杂院的土地全部翻遍?」
「如果有必要的话。没办法啊。」
「少爷有线索吗?」政五郎问道。
「佐佐木先生那里保管的平面图……」
弓之助冷不防就发话,平四郎连忙把他的头一按,解释说弓之助师事的那位佐佐木先生,是个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测量的测量师,本来要经过公家许可才得以进行的测量与平面图,这位仁兄都私下进行。
「兴趣嘛,我也就没追究。」
看着慌张的平四郎,政五郎呵呵笑了。「好的。那么那位测量的佐佐木先生的图,能够帮上忙吗?少爷?」
弓之助表示,距今十五年前所绘制的灯笼铺一带平面图,对灯笼铺内部的建筑物注记有附加说明。
「因为那是栋大房子,而且不仅是灯笼铺,所有商家的仓库、小屋的位置都记载在上头。」
「然后呢?」平四郎探过身来。「你有什么想法?」
「灯笼铺有个小屋。」弓之助的双颊上看似浮上红潮。「不知为何而建。图上没有记录,佐佐木先生的私塾里也没有记得当年之事的人。不过,那屋子的大小,是六帖房加四帖半……」
「就跟阿德那里、八百富的大小差不多吧。不是连栋杂院,是前杂院那边。」政五郎说道。
「是的,正是。」弓之助点点头。「那个地方以现在铁瓶杂院来说,正好就是八百富家。」
平四郎脑里想着一些他平日不会思考的事。这——是因缘,是怨念。若葵真是埋在八百富底下,那么富平、太助兴阿露被牵连进残酷的命案,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八百富这三人分明毫不知情,难道是葵残留于人世的一缕怨念操纵了三人,使他们形同与凑屋为敌,拖垮总右卫门极欲进行的计谋?
「少爷,可以向先生借出平面图吗?」
「我一人去可能很难,若政五郎爷能向先生说明是公事要用,先生也许会答应。」
「那就走吧。」政五郎干劲十足地说。「几时动手挖掘、人手该如何分配,还必须与大爷商量,但是大爷,必要的工具我们会准备,请大爷放心交给我们。」
平四郎嗯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这一声好深沉。
「姨爹?」弓之助窥伺他的脸色。
「挖的时候,我不想让杂院里的人知道。权吉要不就是出外乱晃,要不就是喝了酒睡大觉,不必理他;但阿德和久米是个麻烦,要怎么把她们支开呢?」
「尤其是阿德姨?」弓之助微笑道。「姨爹好体贴呀。」
平四郎在心底暗想——这算不算体贴我不知道,但就连你,我也觉得挖东西的时候最好是别让你看到。你也好阿德也好,我可不想要你们渡过这深深的河,去看那黑色的河水。
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反倒说了另一件挂心之事。
「你们觉得拷问、杀害正次郎的人是谁?」
政五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
「这件命案不可能与这次的事情无关吧?碰巧被赌徒们的争执波及——有这么巧的事吗?」
也许有。太阳底下终究没有新鲜事。
「不能再慢慢来了。」平四郎说道。「正次郎这个人,对事情也知道一小部分。应该还有其他人也一样,纵使不是全盘皆知,却窥见了一小部分。把这些人找出来,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小部分拼凑起来,全貌就会显现出来了。」
再拖下去,也许这些人当中又会有谁被扔进河里。
「加速行动吧!」政五郎说道。与此同时,大额头哈啾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结束了吗?」他以略显疲惫的表情说道。「我的头快爆开了。」
12
井筒平四郎睡觉总是睡得很沉。只要有必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沉沉入睡——这其实是井筒家男子共同的一门「绝技」,平四郎的父亲、兄长都是如此。那种睡法,令人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而井筒家男子又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血色差,也使得判别更加困难。
平四郎在青年时代,曾有一次因自道场回来有些倦了,再者也不敌那暖烘烘的阳光,忍不住倒头就睡,猛然睁眼醒来时,发觉有人伸手探他的鼻息。原来是打扫内室的下女,正一本正经地确认他是否还有气。她是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帮不上什么忙,才半年便被辞退了,但长相甜美可人。当时平四郎还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她。不知她现下如何?
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与政五郎等人商量妥当、返家之后的当晚,又做了和上次一样清晰无比的梦,而在半夜里醒来的缘故。
那是个极为冰冷的梦。已记不清内容了,但有种在漆黑之中无法喘息的感觉。心脏有些悸动。平四郎仰望着天花板,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死者是怎么知道自己已死?——蓦地他思考起这一点。
死者之所以会作怪或成为游魂,一定是因为死后仍遗留着强烈的感情吧。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是如何了解到自己已成死人?是有人告诉他们吗?是阎罗王,还是地狱的狱卒?可是,死者那么多,要一个个通知,地狱里管事的人恐怕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死者本身在暗处看见有人哀恸他的逝去,才从中领悟的?
如此,若没有人为他而伤心,那么死者不就无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了吗?
平四郎在铺盖上坐起,将双手往胸前一架。不知不觉间,夏天已悄然离去,夜里寒意袭人。屋里没点灯,什么都瞧不见。这一晚没有月亮,不会有月光自挡雨窗的缝隙照进来。入夜时起了云,想必星光也被掩没了。四周一片漆黑。
平四郎认为,刚才的梦多半是葵的梦。在梦里,我成了葵。然后,他摸摸双臂,感觉臂上的肉仍在,便在自己也未曾预期到的安心之下,再度钻进被窝。
翌日早晨,政五郎前来知会工具与人手均已备妥,并说已自手下里挑好了嘴巴特别紧、行事稳当的两人,要动用蛮力的工作尽管交给他们。
弓之助已自怪人佐佐木先生(平四郎一这么叫,便遭到抗议,说至少请称为奇人佐佐木先生)处,依约借来灯笼铺的地图,平四郎便带着他,再度前往政五郎处。过去从不和冈引打交道的平四郎竟三番两次与政五郎碰面,小平次似乎为此大起疑心,坚持要跟着去,平四郎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劝住他。